次日晨,未见宋帝的早朝,在一片肃穆中开始。
昨晚,宫中派出多名内官至百官府邸,宣读宋帝旨意:
皇后薨逝,丧期廿七日,行国丧之仪。
依律例,仅皇帝及太上皇崩逝适用国丧,皇后、太后的丧仪规制高低则全凭其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轻重。
在宋帝下旨之前,刘玄明特意入宫面圣,轻吹了耳旁风,勾起宋帝内心的歉疚之情,故而拔高了皇后的丧仪规制,并赐谥号文和。
玄明对此的动机,除了给母亲一份至高的哀荣外,不仅有重振萧家威望的想法,还有拖延玄业亲事的私心。
尽管理智令他对于彼此的情缘不再报有期待,但终究还是做不到扼杀深埋在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
今日,朝晖殿内,亲胄百官皆着素服、头戴素帽,神情凝重。
披着一袭素绸长袍的玄明,立于高台之上,俯视台下兄长及诸卿。棱角分明的脸,写着一丝憔悴,冷峻的杏眼带着疲惫。
玄业避开了玄明的目光,平静地凝望着对方身旁空置的龙椅,心情复杂。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令他觉得,二人之间似乎正在出现一道破碎的鸿沟。
“启禀太子殿下,关于讨伐逆王之事,臣有一提议。”
出列跪地呈请的是御林军右校尉刘达安,属近支宗亲。其父与宋帝为兄弟,且素来交好,故身为皇侄的他得以留在京中担任要职。可惜其父亡故得早,他作为嫡子虽破例承袭了亲王之位,但失去荫庇后,渐因才疏学浅且贪恋酒色,慢慢不得宋帝所喜。不久前,因酒后闹事动手打了一名富商之子,闹上了衙门,宋帝看在其父的情面上,虽保留了他右校尉之职,却还是将其爵位削为郡王,以示惩戒。
“将军起来说吧。”玄明朝他抬了抬手,微微点头。
“殿下,娘娘骤然薨逝举国哀悼,眼下恭王殿下在南边驻军剑拔弩张,若此时手足相残狼烟四起,恐怕会引天下人非议。”
玄明听后,眉头微蹙。
就在卯时四刻,刘恭派人送来一封奏折,其中声称国丧期间,兄弟间兵戎相见实乃不孝,故恳请暂且将逆王围困按兵不动,以期将干戈化为玉帛,以告慰皇后在天之灵。
刘恭这封赶在早朝前呈上的奏折,来得诡异。
昨日傍晚宫中才将皇后薨逝的消息透露出去,刘恭收到这则消息的时辰,最快也不应早于今日凌晨,根本来不及清晨启奏。所以,他的眼线必然早早渗透了皇宫。
刘恭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知道自己此举的疏漏。而刻意赶在早朝之前启奏,还指使御林军右校尉刘达安将此事搬上台面,为的是先将自己一军。
刘恭率军已扎营多日未有任何动作,不合常理。玄明本打算在今日朝廷上,借京城东门校尉胡先勇之口点出其此举可疑,并由群臣造势迫使其尽快发兵讨伐刘显恒。
然而,此刻仁孝二字却如利剑封喉,令玄明昨日紧张设下的局无从施展。
玄业的面色也逐渐凝重,他没料到曾被许多人轻视的刘恭,不知不觉间已将自己的触手,伸到了京城一个又一个角落。
玄明则在内心冷笑,不过表情上显得十分和善,“堂兄心细如发,提醒孤感念亲情孝道,倒是与恭王心有灵犀啊!”
刘达安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慌乱,“恭王殿下毕竟也是您的兄弟手足,与臣想到一块儿去也是自然。”
“哦?”玄明目光一凛,一步一步走下高台,来到刘达安身边。
周围群臣似乎也觉察到了刘达安回答中的异样,纷纷投来带着惊异的目光。
玄明轻轻拍了拍刘达安的肩膀,轻笑道,“方才我还奇怪呢,昨晚才遣去的宫人,向恭王通报皇后娘娘薨逝的消息。怎么暂缓讨伐的请奏,一早便送到了?”
玄明绕到他的面前,戏谑地注视着他不安的神情,“想必是堂兄消息灵通,早早将消息告知了恭王,这样,倒也说得通了。”
“太子殿下,臣向来规行矩步,从未向外散播不该透露的消息啊……”
听着略带颤抖的回答声,玄明内心轻蔑地讥讽着,微微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说,“堂兄何必紧张呐?我这是感谢您思虑周全,替陛下维护了皇家在天下百姓心中的形象。那我就依着你的意思批阅,众卿可有异议?”
玄明环视一周,见无人出声,便回到了高台之上。当他经过玄业身边时,侧目朝他使了个眼色,玄业会意颔首……
林府素布高挂。
数丈长的白纱,顺着“林太师府”四字牌匾,轻轻垂下,随风摇曳。
面向正门的前厅,已被连夜布置为灵堂,灵柩之下,烟火不断。
门庭之中,文武百官皆冠素服络绎不绝,一一登堂点上香火以寄哀思,实则向林太师表示敬意。
灵堂香火不断,玄明一身素衣披麻戴孝,从堂内走出。
“娘娘薨逝,殿下还有心莅临寒舍为公主上香寄托哀思,老夫不胜感激。”
“您这么说就见外了。公主毕竟也是我的血亲,我来,也是应该的。”
“殿下如今还肩负国政,几日后娘娘落葬大礼,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尽管开口。”
“太师大人的好意,小王心领了。只是我这当儿子的在她生前未能多做些什么,还请让我亲力亲为母亲的身后事,也算弥补心中的愧疚。”
玄明与守在堂前的林太师交谈了几句,他清冷平静的目光中,隐隐含着一股狠意。这转瞬即逝的寒芒,被林太师敏锐地捕捉,不由胆寒。
望着太子孤傲的背影,林太师意味深长。
庭院内,玄业已在白色垂帘之下静候,二人相约来到一条僻静的花园,驻足商议。
“常言道,三千死士足以夺位。刘恭手握数万兵力,京中军队亦有他的势力,现在,他恐怕想跟咱们打明牌了。”甚至兵权重要性的玄业,眉头紧蹙倍感忧虑。
“手握重兵,倒不是最可怕的。京城禁卫有你和胡将军盯着,御林军内部我已拜托四哥留意,只要没有内奸引狼入室,数万兵力并不足以攻城。刘恭最棘手的地方,在于目前我们并不知道朝廷、各宫之中有多少人暗中听命于他。”
游离于朝堂之外的暮隐斋、暗中为其搜集散布消息的望月楼、早早安插在刘显恒府里的得力侍从,还有不学无术靠着祖上荫蔽的刘达安……
一个个人在玄业脑海中闪过,浑身上下不由感到一阵恶寒。
“你放心,广州至京行军终要一日的行程,辰望已派人盯梢,若有异动咱们也有时间应对。”
“那就好。刘恭既然以孝义把持军队不愿交战,那我明日早朝便宣他回京,协助筹备母亲的丧仪。只要将他暂时扣在京中,再细细查他的疏漏,总能有所发现。不过他是个会来事的,这几日曹邦处还得劳你去盯紧些,谨防百尺之墙,溃于蚁穴。”
“小奴拜见二位殿下。方才去了二位府邸,说是不在,奴便想着应该在林大人的府上。”从一旁传来的说话声打断了兄弟的交谈。二人转头看去,发现是个面生的小内官。
“你特地赶到林府来寻我们,所为何事?”玄业疑惑的脸上,掩藏着一丝警觉。
内官抬起袖子掩嘴讪笑,“那自然是陛下寻二位前去,有要事相商。”
玄明皱了皱眉头,对方阴晴难辨的神态令他感到不适。他在心中暗忖,“元盛全物色的徒弟,怎么也是这副做派,举手投足令人不安。”
玄业侧目使了个眼色,上前两步回道,“太子殿下还未见上公主最后一面,一会儿还要进屋上香,我就先随内官入宫吧。”
未等内官回答,玄明紧接着说,“孤还有些话,要单独说与公主与太师,请内官先带璟王入宫,我晚些前去。还烦请您传个话,可不兴让父皇久等了。”
内官眼珠贼溜地转动着,打量二人片刻,最后悻悻得应了句,“那还请太子殿下长话短说,咱就是个臭当差的,您若让陛下等久了,元内监可不得责罚我一番。”
“你放心,元内监那儿孤自会为你开脱。内官,劳烦您去西门寻到璟王的车驾,让车夫备车,待璟王随我向太师请辞,便会过去。”
面对监国太子的吩咐,内官不敢多问什么,匆匆行礼告退了。
“你是有什么话,要嘱咐么?”玄业望着内官远去的背影,轻声问道。
“我的心思,被你瞧出来了。我目前担心的是,元盛全是否还忠心于父皇?”玄明点点头,目光微凝,聚焦在半空中彼此追逐的渡鸦。
“你不用为我分神。方才那内官要将你我二人一同请进宫,我便有所警觉。不过皇宫之内,即便父皇病重理不了事,自还有母亲坐镇,轮不到一群阉人为非作歹。”
“好,快去快回,待你出宫我再接替你。”
“嗯……玄明,我还……有些话……”
“嗯?”玄明紧张地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眼神中流露出疏远与挣扎,可瞳孔深处却隐隐藏着一丝期待。
“定的亲事……不久后会取消的。你马上就会是站在权力最高点的人,天下无人再敢指指点点!玄明,你要相信我对你的满腔热忱!”玄业握住对方的双肩,十指紧锁,生怕对方从自己身边溜走一般。
玄明后撤了两步,用力将一双粗壮有力的臂膀推开,“顺利与否,犹未可知。现在咱们不可掉以轻心,你我之间的缘分,还是等到一切皆已尘埃落定后再说吧。或许彼时,你已改变了心思。”
“放心!绝对不会!只要你等我!不对,你可绝不能喜欢上别人!到时候这天下都是你的,但你必须是我的!”玄业绽放出孩童般的笑容,也许在他看来,玄明的回答已是发自真心递出的邀约。
“那我先出发了!再迟些,那精明的内官得起疑心了。”玄业迈着欢快的步伐,快步朝西门走去。
玄明释然浅笑,挥手道别。
玄业高大的背影渐渐缩小、模糊,不知是庭前枝叶遮蔽,还是泪眼婆娑。
待到墙外马蹄声响起,玄明突然觉得自己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他踉跄地倚在光秃的杏树上,任凭泪水肆意流下。
若自己是个无情无义只顾眼前欢愉之人,或许能够将弑母之仇轻轻放下,坦然接受这段期冀已久的情爱吧……
可是,如果自己真的是个无心之人,又怎会为了这些,感到心痛呢?
玄业他,到时候会体谅自己的心境么?
或许,他会吧……
希望,他会!
在玄明的心中,右手已经提起了裁决的屠刀,静候审判时刻的到来。
而他的左手,在离心脏更近的地方,仍旧紧紧抓住一段虚无缥缈的红丝线。
他害怕,害怕丝线被狂风带到锋利的刀刃上,就此断绝。
可是,一左一右的红线与屠刀,没有一样,他能下定决心放下。
所以,留给他自己的,只有忐忑的希望,与狠厉的决绝。
“太子殿下,您这是……”林辰望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处冷僻的花园,他见玄明依靠在枯枝上,似乎身体不适,便赶忙上前询问。
“哦……让林丞见笑了!”玄明狼狈地拭去泪痕,正起身子,“方才灵堂案上呈着好些旧物,难免睹物思人。”
“太子殿下重情重义,微臣在此谢过了!有您这般挂念,想必夫人的在天之灵定能感知到的!”林辰望行礼致谢,过去他一直将太子视为璟王的首要劲敌,故而向来敌视。如今玄业与之把话说开了,他见太子哭得伤心,反倒生了三分怜惜之情。
“是啊,桦月姐姐素来纯真开朗,为我那压抑的童年带去了些许温暖,只可惜啊……希望她,能早登极乐吧。”
“殿下,您这么说,微臣倒不知,该不该问下去了……”
“哎……我一时情起,话说远了,林丞莫见怪!我倒有一正事想请您帮忙,刚好现在四下无人,不知林丞愿否悉听?”
“哎……殿下,咱们到底也算血脉想通,您这般客气作什么?”
林辰望忌惮自己先前的行径会引对方日后清算,便趁机套近乎。
“我想请您,替我好好查一查,元盛全此去广州,究竟到访过哪些地方,见过了哪些人。”
林辰望胸有成竹地笑道,“殿下与微臣,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觉得一介老奴竟能劳驾皇子护送,虽说是顺道,却也巧合得蹊跷,所以已经差了当地属官暗中留意,或许不日便会传来殿下想要的答案!”
玄明微笑点头,一双带着笑意的杏眼之中,夹杂着些许隐蔽的遗憾,“林兄不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