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好大,”小雅看着城里,她的眼神依旧干净,很干净,干净得连一点难过和其他什么情绪都没有。
明明是她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遭此劫难,她却毫无缘由地没有一点伤痛,她像局外人一样看着,甚至连局外人会有的共情怜惜都没有产生,她问迟熙:“仙师不跑快一点,或者御剑过去,灭火救人吗?”
她想,神仙,不都是悲天悯人,拯救黎民的吗?
“都是要死的,”迟熙不看那片火海,声音轻得像一片欲坠不坠的叶子,“又何必救呢?”
小雅不解:“什么叫都是要死的?”
迟熙没有再回答。
“救火啊!快救火!”
“这边又烧起来了,快快!这里!”
“不行,这房子别救了——小心!”
火海里,人们有的在用手边的工具盛水灭火,有的在四处逃窜,人人流离失所。
一道身影不知从哪窜出来,速度极快地扑向迟熙,迟熙没动,只是移开了被裹在结界中的小雅,果然下一秒黑影就出现在了小雅移开前的位置上。
迟熙不慌不乱。
“还给我!”黑影抢人失败,停在空中,于是两人瞧清了他的样貌。
他样貌清秀,浑身上下透着书生气,一袭青衣,唯一突兀的是手中拿着的缠着黑气的剑。
迟熙眯了眯眼睛,他和今朝在村子里看到的黑气和这把剑上的黑气有着同样的气息。
“知砚!”小雅欣喜叫道,眉眼都洋溢着少女独有的神采。
“你认识他?”迟熙问。
“认识啊,”小雅语气含着骄傲和一点小女儿的羞涩,“他是我未来夫婿,夏知砚。”
她和夏知砚是青梅竹马,自小形影不离,他们去年定的亲,是夏知砚向她父亲求了好久,才求来的,等到明年,她就要嫁与他了。
小雅望着对面的他,眉眼含笑。她都想好了,到时候,她要穿最红最漂亮的嫁衣嫁给他,她和他以后的每一年都要平安、顺遂,他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定会,一直在一起的,她到佛前求过了。
夏知砚凝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了。
“你的夫婿?”迟熙端详着夏知砚道,“模样不错,就是可惜了。”
夏知砚转头怒视着他,厉声问:“可惜什么?”
“可惜你苦心孤诣,经营多年,造的,也不过是两个幻境。”
“幻境?”夏知砚笑了一下,“什么是幻境?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孰为真孰为假?你又怎么知道外面你所认为的真实不是另一个更大的幻境呢?”
夏知砚笑意慢慢敛了,他说:“而且,就算是幻境,又能如何呢,我在这幻境里,那么于我而言,这幻境就是真实的。”
迟熙说:“但于她不是。你是知道的,人的灵识和记忆不可能分得彻彻底底,即便她的灵识不记得真实的一切,她偶尔也会意识到一些事情。你看,她方才亲眼见着镜乡被烧,却没有一点难过,她现在也看着你立在空中和我刀剑相向——你之前在她眼中该是一个凡人吧?她也没有一点疑惑。”
“她只能感觉到让自己开心的事情,”迟熙道,“如同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夏知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说了,她能感觉到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何况你过来的时候不也问过她了吗?她很开心。”
迟熙:“那是因为她不知道真相,不记得过去,你若将一切告诉她,将记忆还与她,若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是一场冗长沉睡中的梦,她还会开心吗?”
夏知砚不答,接着自己的话继续道:“如果你不来到这,不放这场火,她会更开心。”
“火不是你放的吗?”迟熙皱眉,察觉到了不对。
骤然一声轰响,火冲得更高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足以穿透人的耳膜,火光照出夏知砚惨白如死灰的面容。
幻境,终究支撑不住了。
咔嗒——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夏知砚望着废墟许久,才回首缓缓道:“你也说了是我苦心孤诣造的幻境,怎么可能自己放火去烧?”
迟熙眉头紧锁,夏知砚说的不错,他确实没有理由自己毁了这里,就算是想赶他和今朝离开,也绝不会用这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手段。
不是夏知砚,不是小雅,也不是他,那还能是谁——今朝。
迟熙头疼地想,不是说让他管好城里就行吗?怎么偏偏到这种事情上不听话了呢?
“是啊,”夏知砚像是知道迟熙所想,他咧咧嘴,眼中却极尽凄苦,“仙尊的灵剑真是好生厉害,在另一个空间都能牢牢护住你。”
他就是嫉妒这些天生就有能力的人,轻轻松松就可以护住很多人,而他们这些普通人哪怕尽自己所能,却连所爱之人的生死都决定不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就可以有仙缘入仙途?凭什么他们轻轻松松就能受万人敬仰,就能载入史册流传千古?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只是想保护一个人都保护不了……
迟熙不知他的心理活动,问:“那边发生什么了?”
那个幻境里发生了什么,一定要烧到这个程度才行?今朝难道不知道幻境很脆弱,经不起太大的折腾吗?
“什么都没发生,”夏知砚说,“但他把一切都烧了,活的,死的,真的,假的,都烧了。”
迟熙怔住了,没有原因,就都烧了吗?
火还在蔓延,有房梁被火烧得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地上有一摞堆起的干柴,沾上火星也烧了起来,人们在呼救,在奔跑,鸡飞狗跳,空气里是阵阵烧焦羽毛味,最后长风一吹,火连成了赤红的一片,人和家畜的声音再听不见了。
“今朝,”迟熙背对着火海,耳边只剩燃烧的噼啪声,“为什么……”
火烧过来了,但绕开了他们,迟熙眼中被映得通红。
“为什么?”夏知砚哼笑,“为了你啊。你看不出来吗?他在保护你,如果他没烧了这两个幻境,你猜你还能不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迟熙看不出来今朝在保护自己吗?他当然看得出来,只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今朝是灵剑,所以即使修成了人形,即使所作所为都和人一样,也依旧不是人。
他对世界的认知皆来源于迟熙,曾经的十五年,他感他之所感,想他之所想,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甚至可能还是好事一桩。
但,同感同想仅限于他还是灵剑的时候,修成了人形,那便彻底不同了。
修成人形意味着他有迟熙的三观、逻辑观念和手段,但做选择做决定的人却从迟熙变成了他自己。
不是说拥有一模一样的经历就会成长为完全相同的人,人的选择终会有所不同。
灵剑没有感情,也可以说,灵剑全部的感情都给了一人,除了这个人,众生如草芥。在它的世界里只有对错,和是否对迟熙好,再没有其他。
所以他做出来的事也只能用“对”和“忠心护主”来形容。
可世上多的是不能分出对错的事情,就像夏知砚——迟熙看着他从心口的位置化出一团光,温温柔柔团在手中,光中,是一个人一生的记忆。
迟熙知道,夏知砚是一定不会把小雅的记忆放到别的东西里的,就像他永远不会随便找一个杂物柜放醉魂的剑鞘。
夏知砚望着光影,说不清是不舍还是痛恨,不过不重要了,幻境撑不住了,没了载体,只靠他自己承不住小雅的记忆了,纵使万般不舍,他也该将记忆还给她了。
他手掌一托,白光便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向小雅飘去。
迟熙解开符咒,将小雅放下。
白光慢慢悠悠而来,在和小雅额头相抵的瞬间忽然放大了,它愈来愈耀眼,愈来愈夺目,顷刻便将所有人的视野都困在一片白茫之中,在这片白茫里,她的人生如同走马观花——
“哇哇——”嘹亮的哭喊昭示着小雅人生的开始。
“生了生了!”
“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孩!瓷娃娃似的!”
“真的诶!以后谁娶了这丫头可有福了!”
“孩子他爹,恭喜了啊!母子平安!”
男人粗声粗气地道着谢,向来凶狠的眼睛里尽是喜悦,他的嘴角不断扬起又被自己强压下,乱糟糟的胡须翻得更向外了,他招呼产婆将孩子抱进去,道:“劳大家惦记,等孩子满月,我请大家吃酒!”
“好!”
“好啊!吃酒!老邓请客!”人们跟着起哄。
“喝他个八大海碗!”
“给他喝到破产!”
“去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散了吧,先散了吧,”老邓喜气洋洋地说,“我进去看看我娘子和闺女!”
“得嘞!赶紧给柳娘子吃点好的补补!”
老邓摆摆手进屋了。
屋内襁褓里的婴儿咿呀咿呀,肉乎乎的小手四处抓着,一只握着娘的手指,一只向门口的老邓伸去,老邓和妻子被逗得直笑。
“这小丫头,像我!”没了外人,老邓的嘴角几乎要扬到天上去。
“哪里像你了,咱们姑娘可漂亮着呢!”妻子嗔怪道。
老邓听了就要去捉妻子的胳肢窝,妻子也嬉笑着抱着女儿向一旁躲,小婴儿还攥着娘亲的一根手指,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们。
时间匆匆,一恍,小婴儿就长成了垂髫稚童,在街头巷口和年岁相仿的孩子们一起高举竹蜻蜓,绕圈疯跑。
“小雅,跑慢一点!你的纸鸢要飞走啦!”年幼的夏知砚紧紧跟在小姑娘身后,拽着着小姑娘新买的纸鸢,手忙脚乱,又生怕她跑摔了跟头。
天上有和风,地上有欢笑,蝴蝶纸鸢在风中飘飘荡荡。
女孩的声音脆如黄鹂,娇俏地露出了小得意,“是知砚哥哥太慢啦!”
夏知砚闻言,配合地放慢了些脚步,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小姑娘身后,时不时笑着说上一句:“等等知砚哥哥。”
纸鸢掉了,夏知砚去捡,小雅趁着人群遮挡,倏地钻进一个小饭馆里。
“笙儿!”她唤道。
“小雅?”饭馆门口正在摆弄一个老虎布偶的女孩惊喜抬头,“你来啦!”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也是只有六七岁,睫毛生得又长又密,弯弯翘翘的,衬着一双灵气十足的眼睛,粉雕玉砌,阳光透过门缝洒下来,落在她的小酒窝上,甜美可爱,虽然年纪小,但能看出来她以后必然也是个美人胚子。
“快快快!快把我藏起来!”小雅急急跑到她身边。
“知砚哥哥呢?”那小姑娘问。
“还没追来呢。”小雅呼吸急促地说,稚嫩的眉眼极为明媚。
小姑娘二话不说,立即拽着小雅的手向自己家的伙房跑。
笙儿、小雅这俩丫头动作娴熟,一看就是惯犯了,成日一有机会就躲起来叫夏知砚找。
等到跑进伙房,笙儿才松开小雅的手,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道:“藏在这,他肯定找不到咱们。”
“找不到谁呀?”笙儿的娘亲走进伙房,含笑地看着两个小姑娘。
“王夫人好!”小雅招起小手。
王夫人温婉地笑了,“去玩吧,小心别磕碰到。”
两个小姑娘立正道:“遵命!”然后嘻嘻哈哈你推我挤地躲到了一旁的米缸后面。
“嘘!”小雅将还有点婴儿肥的食指压在唇上,两人安静下来,只剩下交错急促的呼吸声。
“王夫人好。”男孩的声音出现在外面,两个小姑娘捂住嘴,紧张又兴奋。
王夫人说:“是知砚啊,有什么事吗?”
“我来寻小雅,夫人看到她了吗?”
“小雅吗?没看到呢!”王夫人边说边若有若无地向米缸那边瞟。
“那我再到别处找找。”夏知砚拱手致谢。
“呼,还好还好,”笙儿说,“还好娘没出卖咱们。”
“没出卖谁呀?”夏知砚的声音出现在米缸上方。
“诶呀!”小雅惊异道,“知砚哥哥!”
“娘!”笙儿责怪道。
“好啦,”王夫人掀开一个锅盖,瞬间,肉香四溢,“快来吃点东西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