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疏清趴在车窗边,看着窗外疾驰而去的风景闭上眼——有很多东西,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可是一踏上回去的旅途一个个都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闻疏清很少和池恒洲说自己的过去,说自己在遇到他之前是怎么活着的。但是池恒洲本身就是个敏感的人,不用闻疏清说,他自己都能猜出来大半。
“孟兆关是在我快八岁的时候上门带走我的,”闻疏清缓慢地眨眼,说起话来都像是梦呓,“当时,她就站在门口看着我。”
池恒洲没吭声,听着闻疏清慢慢说:“其实不管是孟家还是她那里,我都没什么好留恋的,因为那里都不是我该呆的地方。”
车一拐弯,驶进一条更小的街。
下午三四点,太阳已经渐渐西斜了,闻疏清等着池恒洲停好车不适应地眯了眯眼。不知从那个小巷子里窜出来个小孩,闻疏清堪堪避过,那小孩也不怕生,还给闻疏清递了颗糖。
闻疏清点了点头,池恒洲走到他身边疑惑地看了眼手掌心静静躺着的水果糖,闻疏清瞥了他一眼:“有个小孩送的。”
池恒洲失笑,闻疏清挑了挑眉:“不是说要去看看我的学校?跟上。”
越城一中还是和过去差不多,窝在夕阳里看起来恬静又温和,像是悄悄撇在了时间里。闻疏清对这儿没多少留恋,但还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踏进校园。
“我打电话联系主任的时候,提到你了。”池恒洲默默跟在他身后,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闻疏清脚步不明显地一顿:“提到就提到了呗。”
“王老师对我说她还记得你。”状似无意地观察到闻疏清渐渐慢下来的脚步,池恒洲眼里带笑,“她说你那个时候看着孤僻,但心总是很软,又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
闻疏清摩挲着手臂:“有一次被打得过分了,肩膀连着手上都是一片乌青,不小心被王老师看见了……”
闻疏清还记得很清楚,王老师当场被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拽着闻疏清的校服衣袖不让他缩回去。手里捏着瓶药,一边轻柔地涂着药水一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闻疏清不太适应这个场景,但想缩回去也没辙——毕竟手还在人家老师手里。
“这片地方不大,孟家干了多少腌臜事其实邻里都知道。”所以后来孟兆关才会跑其他地方做生意、定居,因为他自己也清楚他干了些什么不入流的事,留下来只能被当做谈资。
“所以王老师也知道,但她没办法管?”
闻疏清点点头:“孟京墨、孟羽澜的那点小聪明在同龄人里很显眼,大人们或多或少知道他们的心思,只不过有些是懒得管,有些是没法管。”
像闻疏清这种就是没法管。
每天闻疏清身上可怖的伤痕仔细查查就知道是谁打的,再想想那些个小团体里以谁为先,就知道到底谁是主谋了。
“但是揪出来了也没什么用,孟兆关不管自己孩子的教育问题,而孟夫人心也是偏的,在我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之间……”只会选孟京墨。
闻疏清话没说完,池恒洲就自动补全了剩下的内容。
“所以王老师管了也没什么用,反而只会让我的处境更加危险,甚至连带着她也丢了饭碗。”或许是从小到大都处于局外人的视角,闻疏清看事情总是关于把自己放在第三方视角。
明明这些事关乎他自身,但他第一反应却是对着老师说:没关系的。
我也不是很重要。
池恒洲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隐隐作痛,可是闻疏清走在前面却好似一无所觉,还在继续说:“后来有一次,我反抗了。”
他也忘记是因为什么契机才反抗的,或许是他被打着打着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当时的饮食被克扣的厉害,全身上下也没什么力气……所以我也很奇怪我是从哪儿生出来反击的念头的,但我还是那么做了。”
咬着牙,一拳接着一拳直直朝着门面锤下,闻疏清分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
只要杀了他们自己就能解脱了,只要、只要……
“但你没能下定决心。”
闻疏清赞同池恒洲的话:“对,我没下定决心。”
看着校长室里各路喊着要说法的家长,看着孟夫人面目狰狞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声音尖锐地喊着:“白眼狼,我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闻疏清却感觉到了点不合时宜地窃喜,那点快乐包裹着自己却迅速被戳破,紧接着就是一片空茫围住了他。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看着孟夫人那么歇斯底里地护着孟京墨,我看着她的面孔觉得快乐,但那点儿快乐没办法长久。”孟京墨乖顺地被拥在怀里,脸色黑的跟墨似的看着闻疏清。
他没想到这人会回手,小团体的几人被打得卧床不起。可是等到孟夫人走后,孟京墨缓缓扬起嘴角,就好像胜利了般语气轻飘飘的:“你还是输了。”
闻疏清缓缓站直身子,背后的几道疤痕还在作痛,可他不能表现出来:“看来我打你还是打轻了。”
“我被打了那么多次都没人替我伸张正义,怎么我反击一次就全成了我不对呢……”闻疏清喃喃自语,但表情却很平静。
他早已经知道了答案。
世界对他的恶意是赤//裸裸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池恒洲很想拥抱他,可到最后却仅仅站在了他身边。
“越城变了很多,越城一中也是。”闻疏清察觉到池恒洲的动作,站在原地没动,声音轻的像是夜晚的湖边,“原来我记得那儿没有种树的,现在也种上桂花树了。”
池恒洲顺着闻疏清的视线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一棵直至挺立在花坛中的小树。
小树边有几个小孩兜着圈玩耍,往寂静的校园里添了几分活气。
“池恒洲。”
“嗯?”
池恒洲转过头,看见闻疏清在夕阳里像只猫咪似的眯上眼睛,风吹的他半长的头发都乱得不像样子,但闻疏清却好似接受良好。
“我们去……”他的声音顿了顿,尾音都有些发颤,“去南边看看吧。”
池恒洲凝视着他,闻疏清移开目光:“你陪我去,好不好?”
池恒洲很难拒绝来自于闻疏清的任何一个要求。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但等到了南边也是晚上了。池恒洲下车,闻疏清却生出了些近乡情怯。
“闻疏清?”池恒洲声音很平静,“来都来了,不下来看看吗?”
闻疏清把身上的外套裹得更紧些:“说不定她已经搬了家,而且即使没搬家……我也没什么理由去打扰她。”
他接着说:“池恒洲,你知道孟家的事……应该也知道孟兆关过去过得多么风流荒唐吧?”
“荒废学业,身边一群酒肉朋友,天天跑在酒吧乐不思蜀。”这些信息并不难找,在越城南边那片儿随便找个中年人都知道。
闻疏清谛视池恒洲良久:“不止这些。”
闻疏清又想起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名字——闻清芳。
闻疏清很少叫她妈妈,她不喜欢这个称呼,闻疏清也不喜欢。他宁愿叫孟兆关这个畜生爸爸,都不想把闻清芳拖下水。
“我是孟兆关□□后生下来的孩子。”
在闻疏清记忆,闻清芳很少笑,更多的时候就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盯着闻疏清。有时候会记得给闻疏清留口饭,有时候会掐着闻疏清的脖子。
“她掐着我的力气也不大,”那个时候闻清芳瘦削得像是皮贴着骨,一哭嚎就像是花尽了她全身上下的力气,“一边掐着我一边哭,看着我的眼神和看敌人差不多。”
平静后她会念叨:“你别怪我,当时孟兆关五万块就平了事,我没办法去申冤。”
年岁尚小的闻疏清狼狈得像条快死了的狗,奄奄一息地趴在冰凉的地板上,听着她叙述:“我恨死你了,我想让你去死,可是、可是……”
说着,她双手捂住脸:“……可是我没办法让你去死。”
怨恨的眼神落在闻疏清身上,他恍惚间觉得这间房子里困着两具行尸走肉。
“孟兆关因为拒绝了婚约和当时的孟老爷子闹得不太开心,所以去酒吧喝酒解闷。”事情的全貌是闻清芳告诉他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呢喃着,巴不得把这些事刻进闻疏清的脑子里。
孟兆关喝完酒,有些跌跌撞撞地在小巷里绕,却看见巷口里路过一个美人——坦白来讲,他不缺美人,但这天他刚反抗完由父亲指派的婚事,一身劲儿正没处使。他想,女人,我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可我偏偏不要那个无聊的大家闺秀。
闻清芳从那只捂住她口鼻的手上嗅到了酒气,噩梦降临在她身上,她的身子被迫垮了下去。
昏暗的灯光下,她依稀听见了雨声……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呢?她不知道。
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直到母亲焦急地破门而入,她才哭着说:“妈,我被人□□了!”,泪扑簌簌落下,她却惊觉她的世界早已不受她控制。
父亲一横眉,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那么晚,为什么偏要走那条小巷。”姑姑说:“要是报警了,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被人□□了?!不行不行!”妈妈犹豫着,扯扯她的袖子:“姑娘,没事儿啊、没事……”可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孟兆关回去之后便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出一身冷汗,忙去找父亲求情——父亲第一时间想揍他,眼见揍不成才开始想办法:“你答应我以后收心,和朱家那妹子好好过……至于那个小娘们,我叫王助理去查,给她送个五万也够意思了。”
五万把她葬送在了那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躲在房里几天,听着门外传来的声音——姑姑说,这些钱够爸爸付完房子剩下来的贷款,干脆算了;爸爸犹豫了一瞬间,最后还是向房贷低头;母亲垂着脑袋,缩在角落里不说话。
“在几经波折之后,她发现自己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接近麻木的心又开始慌乱。”
她问妈妈,妈妈说打掉吧。爸爸也说打掉吧。姑姑说……姑姑说,留下来也没关系,以后万一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又来了,也有威胁的把柄。
最后还是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打胎对她身体造成的危害太大,闻清芳才把他留下。
“她生下了我,但她对我的恨日复一日地增长。”闻疏清好像听见了雨声,“她发现她没办法不恨我。”
他是那个雨夜的延续,是那个恶魔留在人间的眼线——闻清芳哭着这么说,闻疏清觉得脑袋一阵钝痛,后来才发觉她一边说一边往他头上扔了本厚书。
书砸在他头上,小小的闻疏清张了张嘴,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或许这一切本该由他背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