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屹看着眼前被弹孔穿透的墙壁，那后面是他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家。

他不知道那颗子弹最终会停在哪里。

也许嵌入了他和妹妹一起挑选的沙发，也许粉碎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合照。

他看了一眼相交十年的好友，又看向他的妹妹。

——她演得情真意切，泪流满面，像极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他知道，这场戏要唱完，并且越快越好。

为了妹妹，也为了陈煦。

所以他搜刮着所有陌生的、伤人的词汇，再将它们磨成利箭，刺向自己的心脏。

“我不会回去的。”

因为我回不去了。

“没有你，我的人生只会更轻松。”

不是的。

“为了你，为了你的梦想，我付出了多少你难道不清楚吗？”

不是这样的。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爸妈就要我让着你，爸妈死了是我养着你。”

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些。

“你的人生永远无忧无虑。”

我没有怪过你。

“我的人生只能围着你转。”

你知道那是假的对吗？

“如果没有你，我不用每天拿命去争。”

这不是我的真心话。

他字字泣血，说尽了伤人的话，却将利刃架上自己颈部。

“如果没有你，妈妈不会出去工作。”

他用力割开喉咙。

“如果没有你，爸妈根本不会死。”

鲜血喷涌。

他只觉得心上也豁开一个口子，灌满了十二月刺骨的风。

明明他才是那个恶语相向的人，可最终肝肠寸断的只有他。

他不停地在心里否定说过的每一句话，可是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真是假。

但那必须是假的。

否则这十四年来的一切都会瞬间崩塌。

他很害怕。

他不可以成为这么不合格的哥哥。

那一声亲昵的“心心”，他喊了二十年。

每一句都叠加了一份爱，到最后数也数不清。

他突然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你不爱我吗？”

求你爱我。

“你不爱哥哥吗？”

求你别再折磨我。

“放过我吧。”

求你不要离开我。

“如果你爱我，”

就留在我身边。

“就把我的人生还给我。”

没有你，我的人生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追问变成了呐喊，无比可怜地乞讨着她的爱。

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妹，站在世界的两端，一个哭着，一个笑着。

哭的人掌握一切，心如止水。

笑的人被逼无奈，痛不欲生。

在心如刀割的间隙里，他只说对了一件事。

四年前，他走进地下室，走向另外一种人生。

在那张鲜血淋漓的长桌上，他看到了那个女孩。

他看到女孩脖子上的掐痕。

她的眼里只剩死寂。

但下一秒，那双瞪大的眼睛恢复了生机。

——她还没死。

劫后余生，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看见了梁屹。

他是这些天来她见到的唯一一个除了梁慈以外的人。

“救救我，”她哀求道，“求你救我。”

作为一名已经入行一年的刑警，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救助女孩。

但他看到了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

他伸出手。

女孩以为自己真的获救了。

可是他的手却覆在她颈部清晰的指印上。

他的妹妹是魔鬼。

而他，是守护魔鬼的另一个魔鬼。

对于梁慈而言，掐死一个人，需要很大的力气。

换成梁屹，这几乎易如反掌。

但他还是很用力。

那截纤细的脖颈快要断在他手心。

直到女孩的瞳孔散开，彻底失去生机，他才收回了颤抖的双手。

背后，地下室的门开了。

他听到妹妹轻快的脚步声。

随后是金属坠地的噪音。

他转过身，看见面色惨白的妹妹，一如她八岁时的样子。

这么多年了，她其实一直没变过。

而他，也始终没有发现。

他走过去，捡起地上零碎物品，略有些粗暴地塞进她怀里。

“出去。”他说。

妹妹看起来很害怕。

她杀人的时候也会害怕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分尸是一件让人恶心又兴奋的事。

大概他的身上也隐藏着同样变态的基因，流淌着同样罪恶的血液。

他看着女孩身上千奇百怪的伤口，幻想着和妹妹一起下手的场景。

他砍下尸体的四肢，锯成一段又一段。

他剔下她的皮肉，切成一片又一片。

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装进垃圾袋时，他想起十四岁那年被他埋葬的那只猫。

他捧起它破碎的身躯。

扔进坑底的那一刹那，他仿佛从生活的碾压下短暂逃离。

那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解脱。

现在他懂了。

他拎起几只包裹着尸块的垃圾袋，走出血流成河的地下室。

他开着车，带着妹妹扔完了那些烂肉。

最后在江边，他毁掉了能对妹妹造成威胁的那些私人物品。

妹妹抱着他，哭诉着不曾宣之于口的羡慕和恐惧。

像她八岁时那样，他再一次心软了。

他不能抛弃她，他做不到。

他只能生硬地勒令她不能再犯，其实是在恳求她就此收手。

他害怕她越走越远，也害怕自己会跟随她坠入深渊。

回到家，他打开了去年买一送一剩下的那只行车记录仪。

他要把妹妹彻底摘出去。

之后，他一个人处理好剩下的尸块，又一个人开车扔完了那些黑色塑料袋。

他用警校四年学到的知识清除了地下室的血迹。

最后，他盖上了那扇门，铺好地毯，摆上桌椅花卉，将一切罪恶深埋地底。

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保护了他的妹妹，摧毁了他的人生。

他已经没有资格站在阳光下了。

他收起枪，最后又看了一眼挡在妹妹身前的陈煦。

他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他转身离开了，没有人再阻拦他。

后来，妹妹和越泽抓来了陈煦。

梁屹知道，他们要对他下手了。

他很清楚，越泽恨着他和陈煦。

他是妹妹的家人，所以他不会动他。

但陈煦，陈煦不一样。

越泽会对他下死手。

他不能看着陈煦去死。

他要救他。

但他很犹豫，不知该将这条短信发给谁。

最终，他选择了曾被自己背叛的师父。

他欠他一个真相。

警方来得很快。

他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他的后辈，凌恒。

他践行了他曾对他说过的话，没有犹豫。

那一颗未能阻止越泽的子弹，命中了他的左肩。

中枪的时候，他看见了师父。

那个因为他和妹妹而含恨退休的优秀警官。

他还记得刚进组时，师父总说他们有缘，连名字都有相同的读音。

他看着他和陈煦时那赞赏的眼神，与此刻的复杂糅合在一起，分辨不清。

四年了，师父不曾放弃过对真凶的追查。

梁屹总用工作的借口避免与他相见，因为他无法直视他迅速花白的头发。

他不敢见他，也怕他得知真相。

所以他飞快地转移视线，上车离开现场。

至少，他还能保住他唯一的妹妹。

而那个该死的越泽，他会落到警方手里。

梁屹从未忘记过他对妹妹造成的伤害，即便那是经由妹妹允许的计谋。

一个手握七条人命的罪人，他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至于陈煦。

梁屹知道，妹妹会告诉他所有案件的真相，就算她当初对他做的那样，彻底碾碎他的心。

他也知道，陈煦不会徇私枉法。

他会将自己了解的一切和盘托出。

在那之前，他要带妹妹离开这里。

他们会重新开始。

无论前方是明是暗，他们都会一起面对。

就像过去相依相伴的那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