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的刹那,视线忽而陷入一片柔和的白,随即光芒消退、视觉回归,砂金发觉自己站在一条古怪的银白色长廊之中,头顶晃眼而冷漠的白灯仿佛一只只居高临下的眼睛,更不用那提藏于细微处如影随形的窥视感,仿佛走在里面的每一个生物都成了可以随意评判的死物。
哒、哒、哒。
突然,如机械般规律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砂金回首望去,竟在长廊尽头看见了分别不久的拉帝奥,他神色如贝洛伯格的风雪一般冷,仿佛完全看不见砂金似的,全然忽视了他打招呼的动作,一步、两步,越来越近,然后,呼——径直穿透了他!
砂金:?!
被活人穿过的感觉很是怪异,就像冰箱里冷藏的果冻被突如其来的冰锥贯穿,带来一阵清凉又富有弹性的奇妙战栗……只不过他是那个倒霉果冻。
他迷茫而震惊地瞪圆眼,翘到一半的嘴角也僵住了,下意识伸手朝拉帝奥探去却扑了个空,又带来一阵诡异的触感,不由呆滞一瞬,回过神来,这才垂头发现自己脚底属于影子的位置空空如也。
“啊……所以这回我变成幽灵了?”
现状其实也不是很难理解,联系拉帝奥先前同他解释过的“忆质”与“联合梦境”,大抵也能把现状猜个七七八八:砂金现在位于拉帝奥在迈洛戈-ⅱ的忆泡构建出的幻境之中,只不过想象丰满美好,而瘦骨嶙峋的现实狠狠背刺了他——不仅砂金变成了旁观者幽灵,拉帝奥也成了回忆里无法互动的“演员”,甚至这回忆起始的位置令人摸不着头脑,总感觉像缺失了一段内容……
银色的走廊?就是第四区的地下实验室也没有这么晃眼睛的单一配色……难不成这里是他没能亲眼得见的“培养区”?
哎,拉帝奥也真是的,说好了不会分开结果反倒是这样无法对话的模样,连究竟是他本人还是忆质的模拟产物都分不清,还弄得自己满腹疑问却难觅解答——话说回来,这算不算遭到了诈骗?
得了,砂金甩甩头丢掉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总之跟上去吧,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把忆质的主人跟丢。
在他头脑风暴的那几秒钟,拉帝奥动作不停,仍然慢条斯理地向彼端出口踱步而去,最后停在了起码有两人高的紧闭大门前,仰头对准了它的正上方。
那门比起审美堪忧的单调走廊,倒是多了一抹亮色,只可惜它瞧着可不怎么友善——那是一串复杂的猩红图腾,深青色勾勒外围,依稀能感觉到它绘制了某种动物,奈何风格过于狂乱而狰狞,难以辨析。
砂金在拉帝奥的身侧站定,模仿他抬头的姿势打量那奇怪的图案,自言自语道:“这图腾还真是邪门,盯久了竟然会感觉精神恍惚,既然如此,能画出这种东西的家伙,怎么说也肯定不能是正常人吧?”
声音在长廊阵阵回荡,意料之中,拉帝奥没有理会他。
嘛,拉帝奥不能陪聊确实有点可惜,不过当幽灵也挺有意思——仗着对方不能看见自己,他光明正大地绕到拉帝奥与门之间,饶有兴致地戳戳门板,试图行使灵体的特权穿墙而过,随即大失所望地察觉指尖碰到了冰冷的不知名金属实体,只好悻悻作罢,转而打量拉帝奥的着装。
黑衬衣、白外套,袖口和领口绣着一串首尾相衔的灰青花纹,狂野的笔触与图腾出如一辙,遥遥望去就像缠绕在布料上的藤蔓,蜿蜒着禁锢了四肢、脖颈乃至于灵魂。
紧接着,感受到微凉的风自背后扑来,他回过身去,恰时门扉訇然洞开,展露出后方一览无余的景致来:白色、白色、还是白色,高饱和的单调色彩足以令每一位进入其中的智慧生命,首当其冲地接受到来自设计者恶意的视觉痛击,与此同时,该空间内为数不多的其他色系摆设也因此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那是几张排排靠在左边墙角的灰绿椅子,还有摆在右侧的、一套像极了医院听诊室办公桌样式的桌椅,离他们近的一侧留了空座位,而另一侧早被占领,那人安安静静地趴在间隔的长桌上,海藻般柔软卷曲的海蓝长发顺着重力牵引下垂,看起来睡得正香甜。
似乎有点眼熟,好像在二号疗养院见过——应该是跟他打招呼那位?
“劳驾,”拉帝奥斜倚着墙敲了敲门框,地面与墙壁所用的特殊材质极容易发声,他只是轻轻一碰便响起了明显的“叩叩”声,“你是负责记录的人?”
那人貌似极为困倦,抬起头时脸上有着两道压出来的红印,每处面部肌肉无不证实了他在努力,可最后也只是迷迷糊糊把双眼扯开一条缝,其中有琥珀色转瞬即逝,随即又闭上了眼:“……嗯……你来得有点晚,同批的已经提前离开了……哈啊——”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就着整个人贴在桌上的姿势指指那几张纸,用半死不活的语气解释道:“把表格填了。这是你今后在‘伊甸园’的资料档案很重要,打勾的必填其他的随便,不会写字就画……再不会就问我。”
闻言,砂金走到桌边看了一眼,那所谓“表格”密密麻麻一片,寥寥几处打了红勾的地方却简洁得惊人,书写的文字和不打勾的地方显然不是一种,大多有配图,同时还基本不用填写,只要求在图画旁边打勾,说不定连不识字的小朋友都能写出来。
“很遗憾,我之所以能进来,并不是因为我是一名系统录入过的新人,而是我有编号。”
这位疑似接待人员的态度简直算得上消极怠工,但是拉帝奥非但没有表现出不满,反倒耐心极了,居然等着他说完话才开口:“2796,只要你旁边的智脑不是摆设,那上面就查得到我的资料。”
“啊?”
那人懵了一下,眼皮挣扎了一下还是没睁开,但双手已经搭上了光屏键盘敲敲打打,手速之快简直比较丹枫与龙师对线时更甚,一转眼的功夫,光屏中弹窗几经变化,终于停在了某个界面。
“——2796?!”他的双眸猛地瞪大,彩窗似的眼瞳里写满惊讶,歪歪扭扭的身躯也瞬间挺直,“好早的编号,可是你看着很年轻,我见过最早的编号还是2983那个老头……”
拉帝奥默然,冷着一张自始至终不曾变化过的扑克脸凝视他,用眼神表示对他的催促。
没有人可以抵挡第一真理大学魔鬼教授的死亡射线,就算拉帝奥现在不是教授也一样。
“……不好意思2796前辈。”他瞬间怂了,仿佛鹌鹑一般缩缩脑袋,全身的力气大概都用在了保持坐姿端正上,就像每一位挨过拉帝奥批评的莘莘学子,甚至不自觉用上了敬语,“我是3641,很高兴认识您——”
他又打了一个哈欠,这人似乎困得不正常。
“我不确定现在的规矩和您那时候一不一样,‘伊甸园’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二十到五十个新人——哈啊——今天就是迎新日,我是负责接待他们的人之一,”3641神色是肉眼可见的紧张,就像猝不及防被老师抽查的学生,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我我其实不是玩忽职守,只是最后一个编号4012的新人一直没到,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嗯,我理解了。”拉帝奥平静地表示谅解,转而提及了另一个奇怪的问题,“嗜睡,这是你的‘代价’?”
“……是的。”3641蔫巴了,“我很抱歉。”
拉帝奥摇头:“我不至于跟一名病患计较。”
“病患?可是我没有生病。”3641疑惑地看着他,见拉帝奥不回答也不再多问,“您现在是要和我在这里一起等,还是先回去?既然您回到了‘伊甸园’,‘神使’大人们应该会安排好您的住所。”
“一起。你可以睡一会,我了解流程。”
“啊?怎么能麻烦前辈……”
砂金在旁边挑了个椅子坐下,旁观了3641受宠若惊而又惶恐地几经推脱,最终还是接受了拉帝奥善解人意的建议,将流程重复一遍就坐回了先前的位置,他仍试图保持清醒,只可惜没一会再次沉沉睡去。
除去不甚明晰的“伊甸园”是何物等疑问,单从3341本人与拉帝奥的共同点来看,他们有近乎相同的着装,白风衣和灰青的花纹一模一样,只有里面的服装不同,并且都以编号相称:2796、2983、3641他都不曾听过,但是4012却是熟悉的——那正是不久前应星所讲述的故事里出现过的事物,瑶光与他二人初遇时,用于称呼一头器兽的代号。
时间相隔不久,何况观3641的态度,这位4012起码也得是个能握笔写字、正常交流的智慧生命,总不能是活人变成了器兽,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编号到底代表着什么呢……”
砂金兀自苦思冥想,就连拉帝奥悄然坐在旁边亦不作理睬,全然不知“戏中人”的视线默默落在了他身上。
“为什么不考虑‘对应关系’?”
“一串编号对应两种事物?那也太不严谨了吧,东西如果同编号那起码得分个组——哎不对?”
他打了个激灵,一扭头竟对上一双曙红的眸。
“我认同你的观点,这些蔑视实验室规章的步离人不配称之为实验员。那么,观测者离开,演绎暂停,”拉帝奥淡定迎接砂金惊诧的目光,“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
◆
经由拉帝奥的详尽解释,砂金好歹理清了现状。
实际上,有机生命的记忆大多有重点侧重,并不会与现实分毫不差,并且容易出现由大脑自主加工产生的谬误,因此,为了保证记忆复现的场景足够还原、写实,拉帝奥在整合其他亲历者记忆的同时,还将自己投放进记忆中成为“锚点”,除了起稳固忆泡梦境的作用之外,还可以随时修改其中的错误。
听到此处,砂金不由奇道:“按照你的说法,难不成门后面也有人在活动?我还以为只有这一片区域能回溯。”
“当然,如同精密的机械,就算只着眼于一小部分,其余零件仍会按照预设程序(记忆)运转,”拉帝奥尽可能浅显地解释道,“至于你不能‘穿墙’,是因为你没有‘解锁’这块地图,只要是去过的区域,你就可以自由穿梭。”
“非常‘游戏’的说法,就像模拟宇宙。”砂金若有所思,“你应该把它做出来很久了。不过,到底是为什么会产生创造它的想法?”
“查漏补缺,不同视角的关注点也不同。我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是现实容不得线索与逻辑的瑕疵。”
“复盘,第一次做还算好玩,次数多了便索然无味——真的好认真啊,教授。”砂金由衷叹道。
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成为梦境“演员”后,拉帝奥必须严格按照记忆的发展进行沉浸式扮演,动作、情感完全同步无法脱离,只有梦境里无人关注他的时候才能自由行动。
“诶,你不会就一直在旁边看我笑话吧?”砂金回味对话,忽然发现了华点,“那位3641可睡熟好一会了。”
拉帝奥不置可否:“你认为呢?明知故问。”
没有否认就是默认,他大吃一惊,遂发出强烈谴责:“不是吧拉帝奥教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趣味了!”
“我并无此意。”
难得有坏心眼的某人舒展眉眼,噙着笑坦然回望,反倒给理直气壮的谴责者看得红了耳尖。
“……好嘛,不开玩笑了——是摄像头吧,毕竟我们刚刚聊过‘实验室’,实验员就是会观察小白鼠的。”砂金耸耸肩,放弃插科打诨迅速回归正题,“如此编号也说的通,尽管这种说法并不友好,但是,哪有实验员会给小白鼠起名字呢。”
“正确的猜想,加五分。”拉帝奥表示认可。
尽管演绎过程不能随时停止,但是好处也是相对的,一旦暂停演绎,拉帝奥可以随意调整时间,场景中的一切也会随之定格,直到他们结束交谈的那一刻。
砂金凑到3641旁边打量一番,发现他的呼吸停止在吸气收腹的瞬间,像极了一座沉眠的雕像;捻起一缕发丝,松开又会不偏不倚地落回原先的位置。
“好神奇呀。”他饶有兴致地笑,“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接下来只需要教授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其他的疑惑我会用自己的双眼寻找答案。”
拉帝奥颔首,欣然应允:“好,请问。”
砂金的目光落到酣睡的3641身上:“首先,编号是步离人对他们这些‘实验体’的代称,同时也对应了和他们有某种联系的事物?”
“没错。”
“既然他们都是步离人的实验体,那么所谓‘代价’应当是一种疾病,对吗?”
“正是。譬如,淮笙患有后天的类嗜睡症。”
“原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