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清晨的寒风吹起男人的衣角，他站在松树的阴影中，放下电话，默默点起一支烟。
“我还以为你不抽烟。”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宁彬抬起眼，对上杨培风探究的视线。他脸色平静冷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白的问道：“你怎么猜到我把密钥留给了佳佳。”
杨培风耸耸肩。
“这有什么难猜的？”杨培风走到他身边，“把保命利器留给妹妹，自己独自面对一切，是你的风格，宁队。你这回临走前，不也把吴博士给你的东西留给了谢楚吗？”
指尖火星明灭，宁彬的脸隐在烟雾后。
“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知道宁教授留给你的完整密钥是假的？剩下的那一半在我手里？”杨培风说。
宁彬垂下眼。
“这重要吗？”他问。
杨培风了然一笑。
“这不重要。”
他说完敛起神色，望向一片狼藉的棺椁：“他对计划有影响吗？”
宁彬诚实的回答：“我不知道。”
杨培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听完接受良好，感叹道：“你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彼此彼此。”宁彬看向他，“孟青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你给的密钥？”
杨培风沉默了。
他不知道。
杨培风想到这有点郁闷，他伸出手，说：“给我一根。”
宁彬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我死了，他们那些影子都该蠢蠢欲动了。”他声音很轻，却比这雪后清晨的温度还要冰，“我们要做的事很多，别磨蹭了。”
……
杜超赶到墓园是在半个小时后，棺椁前薄薄的积雪被乱七八糟的脚印踩散，在灰色石板路上结成了冰。
很滑，特别滑，他要是身上没点功夫，这一路走来得摔二三四五六个大马趴。
正想着，身后传来哐叽一声，转头一看，里奇趴在地上摔成个王八。
这位天才医生所有的技能点都点在了智商上，除了做手术，四肢就没协调过。见状，五旬杜超上前扶起二旬大几的年轻人，关切的问道：“你还好吗？”
“窝不薅，”里奇不平静的说，“窝有点晕。”
“你先等会儿再晕。”杜超急切的问道，“谢楚有去找你们吗？”
里奇摇头：“木有。”
听到里奇的回答，杜超松了口气，他拍拍里奇，示意他可以回去了。替女朋友传话的里奇皱起眉，十分不解的问道：“为森么不告诉他？”
杜超听完十分想笑。
告诉谢楚什么？
告诉他宁彬是假死，要去执行一个非常疯狂且致命的计划？告诉他宁彬从被炸的那一刻就开始布局，打算用自己引出藏在进化派背后的人？还是说，告诉他宁彬早就能说话了，这段时间他一直为了引出影子装哑巴把所有人都骗的团团转？
宁彬这个人行动力很强，如果他想和谢楚终身联结，那在谢千峰被抓第二天就会把申请报告交到自己桌子上，按着他批下同意。如果他不愿意，那能推拒的让人一点也察觉不出来。
杜超头疼的蹲在假墓碑前。
宁彬是什么时候发觉的异常呢？
他又是什么时候把密钥交给了宁佳？
这些事，他一无所知。
记忆被清除，往事他无所知，宁彬就单凭自己，从谢千峰名为保护的控制下一点点一滴滴的搜集线索，咬牙硬撑着度过每一个人生向下的拐点，生生靠自己撕开了一条靠近真相的路。
而他和谢千峰庸庸碌碌查了快二十年，都没能通过宁鸿雁留给他们的线索找到那些内奸。
甚至他们此前都没有意识到，进化派只是E联盟的挡箭牌。
还有宁佳。
杜超抹了把脸，真情实感的咬牙切齿。
“演技真好！”
这突如其来又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句搞得里奇满头问号，他中文水平有限，还听不出杜超语气中的反义，下意识的说：“蟹蟹泥~”
杜超气的想吐血。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杜超看着里奇，放慢语速，一字一顿，生怕他听不明白，“转告宁佳，如果谢楚来算账，记得捞我一把。”
……
谢楚没去找杜超算账。
出人意料的，他第二天准时出现在中心塔上班，并否认了自己曾经前往宁彬的墓地。杜超问他甩开监视人员干什么去了，谢楚说去跳海，去殉情。
杜超吓了一跳。
谢楚看他一眼，继续道：“这不是没跳吗？坐在海边吹了一晚上风，想明白了。在搞死E联盟那些人前，我还不能死。”
杜超这次没再驳回谢楚复工的申请。
申少原和吴博士身上残留的DNA比对上了，证实他就是杀死吴博士的凶手。这几天中心塔正在紧锣密鼓的调查这个人，同时得知易先生已经被联盟锁定，很多和E联盟交情没那么深的墙头草开始动摇，竹筒倒豆子一般吐出很多信息。
“我只是一时迷糊。”
“E星人，他们，他们毕竟是高等文明啊，我们小小人类，怎么可能和他们对抗？我想给自己找条活路，你放心，我就说了一点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帮他们干了几件小事。看在我为联盟工作这么多年的份上，求你们，求你们从轻处罚吧！”
谢楚从审讯室走出来。
这是他这几天听到最多的话。
张春和跟在他身边，忍不住骂了一串脏话。
“一点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几件小事，”她阴阳怪气的学着那人说话的语气，骂道，“放屁，他泄露的那是行动部的调查进度！”
谢楚沉默着在审讯结果上签好字。
“还有谁没交代？”谢楚没接张春和的话茬，问道。
张春和听出他情绪不对，知道现在自己怎么安慰也没用，她无声的叹了口气，心中大骂申少原E联盟进化派和所有内奸八百遍，然后拿出自己的笔记本。
“大部分都说了，方士哲到现在不配合，还有几个因为王季青牵扯出来的人一直没有配合，剩下的，嗯，嘶……”
“剩下只有谢子腾了。”张春和说。
听到这个名字，谢楚也有些意外。
“谢子腾？”谢楚想起他埋伏孟青竹试图抢夺人鱼之心的事情，皱眉问道，“怎么个不配合法？”
张春和一哂。
“还能怎样？不说话呗，孟哥，我，还有后来联盟调查组的同志都去了个边，杜主任也去了。”张春和说，“刚开始大家还顾着谢司几分面子和往日的情分，但他不领情，一问要么不说话，要么就仇视的盯着人。”
谢楚问：“他在哪？”
“923，”张春和说，“您请。”
……
审讯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见到来人，里面的人似乎并不意外。
“好久不见。”他嗓音沙哑，目光灼灼的盯着眼前的人，“看来，我这张皮囊，是要被抛弃了。”
跟在男人身边高瘦的女人微微皱眉，下意识的瞪了那人一眼，随后恭敬的拉开椅子，低头对他说：“易先生，这些事我来就好，您何必亲自过来。”
“毕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易先生声音带着笑意，“我想来见见老朋友。”
“呵，”那人手脚被束缚，闻言立刻笑起来，他似乎病得不轻，喉咙发出旧风箱一样的动静，“朋友？”
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霸占我的身体，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不得好死！”
“是啊，约翰，”易先生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但没有我，你就只是个破产的中年人而已。无论如何，你都会成为社会的废物蛀虫。再想想我做的事情，啧啧啧，好像是你占了便宜呢。”
“你！”约翰易被他厚颜无耻的论调噎住了。
约翰易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破产后病急乱投医，遇到了面前这只毒蛇。
“我当初就不该信你！”约翰悔恨道。
易成，那个时候还不叫易成，时间久远，约翰已经忘记了他当时的名字。但那时他刚刚破产，经济压力大，每天带着简历四处求职。但接到的面试都不太满意，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大洋彼岸。
他是在一家二手奢侈品店遇到这个男人的。
约翰去卖，他去买，偶然间搭上话，男人说自己的公司正在开拓国外市场的业务，如果约翰愿意，可以第二天来面试。
约翰求之不得，欣然同意。
再然后的事情约翰就不记得了。
好像是在房间做了一会儿，人就失去了意识，这几年他的意识时有时无，偶尔清醒的时候，他眼睁睁的一个陌生的意识侵占了自己的身体，穿梭世界各地，进入一个个地下实验室，做着非法实验。
但这个人似乎并不满意自己的身体。
因为他是个没有分化的普通人。
约翰抬起头。
眼前的男人换上了一具令人陌生的身体，这具身体年轻，强壮，据说还是一位分化人员，在联盟工作。想到这里，约翰胃里一阵翻涌。
他不知道男人还留着自己是做什么，此时此刻，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包裹住他。曾经梦寐以求的解脱就在眼前，他却在此时此刻向往门外的无法触及的自由。
男人支着手，欣赏着约翰的表情。
“你是个，很值得尊敬的人，”他说，“能做到反抗我的意识，在监控下给联盟留下痕迹，你很了不起了。”
“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你想活吗？”
“再帮我最后做一次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