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霜月,浮厘镇无人修缮的道路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糟糕。连绵十几日的阴雨天害苦了路上的行人。飞驰而过的马车带得泥水四溅,坑洼的地面随时会因为一场降雨而平白多出几个水坑,让每天往复行走在这些街道的人都防不胜防。
左伊驾着他那辆又破又小的马车,如往常一样,穿梭在这个喧闹小镇纵横交错的街巷中。
“该死的,看着点路!”
“天哪!”
“小杂种!偏要在这种地方驾车!”
左伊可不会绕开这些足以溅得旁人一身泥的水坑,即使自己的车子已经颠簸得哐当作响,如要散架。
左伊挥着手,转向后面那些追打着车轮的人,朝他们致意,幸灾乐祸地笑道:“您也看着点路吧!”
寒冷的空气里,这些咒骂声并不显刺耳,它们慢慢融于灰白天空下密集低矮的土木瓦房之间,释放着深秋里人们仅存的那一点活力。
这里是南联盟与晨国的交界处,混杂着精明的北方商人和潜逃至此的南方黑魔法师。自从帕蒂雪芙成为永夏地的实际统治者,四十五年来,这条边境线往北直至赤河的几个无人管辖的小镇就逐渐变成整个南方最猖獗的地下贸易区——违禁的药物,被盗的王室珠宝,以及南部联盟下令焚毁的黑魔法书籍,在这些镇上的小巷间随处可以买到。
左伊流浪到这里已经有三个月了。自从鲛尾港的那次任务之后,朗汀家再也没有派人找过他。浮厘镇是个有趣的地方,而且人流繁杂。在这里,他暂时没能结下什么仇家(如果不算上赌场那次“意外”的话),原来的仇家也暂时没那么好的运气找到他。朗汀家的人会确保他的安全,那完全是鬼话,他们不过是仗着左伊落在他们手上的把柄,派那个白头发护岩颐指气使地命令他做一些肮脏的勾当。至于那个护岩,左伊再了解不过,一个拿钱办事的冷血杀手,在成为朗汀家的走狗之前,曾是西南边一支雇佣军的首领。朗汀家显然花了大价钱收买了他。十多年前,朗汀宗拓还不过是南联盟一个不起眼的鄱梭城领主,除了与帕蒂家结下的那门短暂的亲事外,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家族。而现在,他们已经一跃成为在南方仅次于帕蒂家的势力——这突然崛起的背后有着许多不光彩的传闻,对此,帕蒂雪芙却没有过多干涉。左伊总是隐约觉得,朗汀宗拓的背后一定还有人正在编织一张利益纠缠的阴谋之网,矛头直指永夏地。左伊想到那个卖糕点的老头说的话,“南方不再像过去那样太平了”。
左伊倒不是一个渴望太平的人。实际上,他自己就是个喜欢制造混乱的无赖,通过玩弄这个世界来获得快乐。然而,他并不希望看到那些黑魔法狂热者和姓朗汀的家伙当道。
这些日子里,左伊在浮厘镇这个地方找到了新的乐趣。他虽然居无定所,生活却极其规律——每到天近傍晚,左伊那两匹又瘦又脏的马儿拉着破旧的车厢,会准时出现在一个叫做“杂货屋”的酒楼门口。酒楼的马童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穿着单薄褴褛的长衫,在濛濛细雨中忙碌地奔波于酒楼大门和马棚之间。在左伊第三次到来这里时,不消他吩咐,这个精明能干的孩子已经很有默契地主动把马车拉到后巷的空地上安置好,给两匹马儿喂食,并且按左伊之前的要求在车厢里储备好大量饲料。这些饲料在马童看来,够那两匹削瘦的马儿吃上四五天的了。但是当左伊第二天再来,车厢里堆放的饲料已经不见踪影。马童每天都会准备新鲜的饲料,等着左伊到来,像期待每天那一碗漂着荤油的黄豆汤那样。除去买饲料的钱,左伊每晚还会给他两个钱币作为报酬,这可比酒楼老板给的薪酬要多得多了。
“先生,您来了!”马童在昏暗的夜色中认出了左伊的车。左伊却像不认识他一样,没有任何回应,直径跳下车往酒楼里走,将自己仅有的那点财产默认似的交由马童保管。
“先生,”马童在牵走马车之前拉住了左伊,表情凝重,“黑系的人又来了。”
“哈哈,是吗?”左伊像是听到一件趣事,突然兴致勃□□来。他没有理会这孩子的担忧,径直走入“杂货屋”。
这幢五层楼高的酒楼是浮厘镇最热闹的地方。跟它的名字一样,这原本就是一间杂货屋。多年前,一个犯了罪被追捕的雪掩人逃到这里,开了这家店铺。渐渐的,他发现在边境地这种瘴雨蛮烟的地方,提供买卖场所远比买卖本身要来得赚钱。于是,他和他的儿子们买下了旁边的几间破店铺,凿通了隔墙重新修建,并且把楼层越建越高,提供赌场、舞娘和酒水,成了这条边境线上最深谙生存之道的人。当然,也只有这样的北方人可以在南联盟各族的争斗中保持中立,不被客人们鸡毛蒜皮的冲突卷入其中。
虽然夜幕刚至,酒楼大厅里已经是人来人往。五盏琉璃大吊灯悬于中庭,阁楼上晃动的珠帘在温暖的火光中交映璀璨。悠扬的乐声传来,盖过了酒楼里其他细碎的声响,台下的男人们刻意压低着说话声,不愿打扰到台上短暂而精彩的表演。
站在舞台中央跳舞的还是那位姑娘。这二十天来她几乎每晚都会出场。红黄相间的舞裙和劣质的配饰在左伊看来非常俗气,但是穿戴在她身上却浑然形成了另一种独特的韵味。每晚四支曲目,天天如此,很少有舞娘可以在这里连续跳上这么久的。下面都是些粗鲁又挑剔的看客,动不动就站出来起哄,埋怨歌舞的单调,大喊无趣。但是她不一样,没有人会这样无礼地对待她。这姑娘太漂亮了,她就像清晨里滴着露水的玫瑰,纯洁又妖冶。清澈明亮的眼眸里透着一种摄人心魂的优美与柔弱。饱满的红唇充斥诱惑,不经意翘起的嘴角又显天真。她腰肢纤细,舞姿轻盈曼妙,白皙通透的肌肤引得台下的男人们陷入无限遐想。哪怕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会有人舍得挪开目光,再去注视除她以外的其他混浊的事物。
这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姑娘。
左伊找了大厅角落的空位坐下,点了不少吃的。乐曲的节奏开始逐渐加快,舞台边的乐师们仿佛从刚才的漫不经心中苏醒一般,精神抖擞地把全部热情释放在了后半段乐曲上。到最后,节拍快得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姑娘的舞步也随着加快,顷刻变化,曼妙的身体时而柔软,时而铿锵有力。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令人惊叹。很快,乐曲戛然而止,美丽的舞娘将姿势定格的那一瞬,陶醉其中的看客才如梦初醒,激动地站起来鼓掌。大厅里到处是震耳的喝彩声,有人更是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兰姬。
这就是她的魅力,左伊最喜欢的地方,美貌不过是幸运而得的皮囊,可是又有哪个舞娘能在舞蹈上超越她呢?
台上的姑娘优雅地站立好,连一点喘息的迹象都没有。之前那些连续又紧张的动作甚至没能让她红一红脸。她平静地看向前方,换了一副微笑的面孔,朝下面的看客轻轻行礼,转身走下台。
她脸上有落寞的神情。
这是左伊所知道的。哪怕她在笑,在妩媚地注视某个向她大胆示爱的男人,在与为她重金捧场的客人调情,左伊也能捕捉到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这个舞娘身边时常围绕着黑系的人,左伊打听不到她的身份。她说话很小心,几乎深居简出,除了上台跳舞外,其他时候都待在酒楼大厅通往后巷的换装室里。夜色中会有人驾着马车从后巷接她离开,这一幕曾被左伊撞见过。除此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酒楼里那些为她疯狂的客人也是如此。客人们借着酒劲调戏舞娘是常有的事,只要做得不出格,“杂货屋”的老板通常不会出来制止。但是,在这一带,还没有人敢在黑系的眼皮底下对她动手动脚。
但凡是跟帕蒂家的黑系扯上关系的女人,多少让左伊失去了原有的兴趣。不过,这个叫兰姬的姑娘倒确实是世间难遇的尤物。
桌上的菜很快被左伊一扫而光。这是他起床后的第一餐,所以他拒绝了侍者按惯例端上来的酒。近些日子里,左伊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将这种现象归结为天气的缘故。不过,每顿有酒的放纵生活只能作罢,他现在仅在白天睡前喝上一壶,帮助自己入眠。
有两个商贩走过来向他兜售珠宝和银器。他们都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左伊身上,因为经过一番近距离打量之后,显然这个年轻人手上的钱只够他在这里吃一顿饭的。当他们打算离开时,左伊拉住其中一个商贩,从他那挂满珠宝的手臂上挑了一只金手镯。手镯上镶嵌着翠绿剔透的玉石,样式很别致。待到讲定了价钱,商贩从这位客人嘴里听到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
“现在我身上没有钱。劳烦把它先送给刚才那位跳舞的姑娘,天亮之前到下面的赌场来拿钱。”
“什么?”
“我每晚都能赢钱,不然杂货屋的老板怎么会放我进来点了这么一桌吃的。”左伊拍拍外衣口袋,又把衣服敞了敞,显示自己的身无分文。
“不行不行,没有这样的赊账。等你有了钱,再来拿东西。”
“到时候那姑娘就跳完舞回家了。”
商贩想了想,还是不愿意,摆摆手就要走。
左伊也吃完了,跟在他身后,像熟人似的抱了抱商贩的肩膀,笑着说:
“你知道我是这里的常客,也可以跟其他人打听打听,就知道我没有骗你。把这手镯给那姑娘,到时候来找我拿钱。”
说完,左伊就大步离开了,毫不理睬商贩的嘀咕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