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五门首座聚首——
是什么时候?
她想她不记得了。
五灵山的天一如既往的平静。明晃晃的日光,亮,却不温暖,只是被云,被柳条,被海水——被一切五灵山的东西所分割,很琐碎地照了过去。
阳光里,她能看见柳首座苍老的面庞,树的年轮一样的眼窝;能看见乾坤地石首座面团样式的脸,笑眯眯的眼;能看见鸣锋阁金首座瘦削的身形,同样瘦削的、细窄的眼睛……以及,莫问秋。
焰云天的莫首座,抬手支着下颌,披一身红裳,上头用金线绣了密且细的云纹,像是一片用金纱罩住的晚霞。
他们都坐在拂柳舟的正殿里,可是各坐着各的,含着笑,各式的笑,苍老的、面团的、瘦削的笑。
他们笑着,并打量着彼此的笑,彼此都不相信对方的笑,而又都笑着。
拂柳舟的正殿极宽敞,于是阳光照着他们每一个人,却显得这阳光被切得更碎了,一块块的,拼不起来。
阿鸢的消息传得不慢,金首座与石首座来得速度则更快。似乎消息刚曲折地,自什么饭堂、书阁里进了小弟子的耳朵,他们便一并“意外”听到了,只是他们嘴里听到的与阿鸢说得不同,是拂柳舟公然软禁两门首座。
拂柳舟自然是不认:“软禁?什么谣言!晏莫二位首座身负重伤,我门弟子有幸发现,加以医治罢了。”
“这自然是谣言!”
石首座笑道,“只是宵小之辈心怀鬼胎,意图中伤、离间五门,我们不得不防啊。”
金首座:“拂柳舟医术高明,二位首座更是各门翘楚,这些天应当恢复了大半,不如请出来大家看看。”
他的身后,立着鸣锋阁的弟子,清一色的金丝软甲,与一旁乾坤地的墨衣相邻,如同一把把待出鞘的利剑。
石首座在一侧捻着胡须,很赞同:“这样的谣言,我们自然是不信的,但还是请出来,也好叫造谣的人死了这条心。”
他的脸同他话一样圆滑,然而长冠尖须,几乎一管吸满了墨的狼毫,高悬于侧。
只待落笔判刑。
拂柳舟请出了莫问秋,继而又来叩门问言燕,问晏首座是否好些,能否出面,若是不行,能否请言燕——
言燕推开门。
她看见了门口立着的拂柳舟长老,笑道:“请谷长老带路吧。”
那长老一怔,立刻后退半步,行礼笑道:“晏首座!”
他一面笑道“这里请——”,一面支使跟来的小弟子们:“快扶着晏首座,你——你去给晏首座将前头的门开了!”
话音未落,两颗“飞花碎玉”扣上门扉,已将远处的两扇木门推开。
言燕则侧身,挡住了那上前的拂柳舟弟子。
她:“请吧,谷长老。”
谷长老挥了挥手,按下那两个拂柳舟的小弟子,道:“请。”
于是她踏进了拂柳舟的正殿,踏进了现下这碎片一般的阳光里——它太明亮太苍白又太冰冷,像是镜子的碎片,锋利地、清晰地映着每个人的脸,照彻每个人的神情。
她看见了另外的四门首座,看见了他们惊异的目光——
她心想,他们果然都知道。
他们知道她命悬一线,他们知道拂柳舟打着什么主意,他们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但他们只是各自站在各自的阳光里,任由这裂痕越来越大——最终分崩离析。
金首座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发难道:“这是什么意思!晏首座不像是重病不起——拂柳舟缘何扣人呐?”
石首座紧随其后:“兴许里面还有隐情,还得听晏首座说说。”
柳首座:“晏首座当时分明已浑身是血,重伤难治,拂柳舟问心无愧——”
她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只是望向莫问秋——拂柳舟的动作她早已预料,然而莫问秋呢?千谋百计的莫问秋,又会如何做?
对方亦抬眼盯住她,金线霞红的袖口半落,仍是苍白的手腕,枷锁一样的疤痕。窗外边,天高处,焰云天云浪滚滚,犹如一条巨大的云蟒,盘旋于她身后。
莫问秋轻笑一声,探身欲起。
然而莫问秋方一动作,几位首座话锋立止。蓦地一道暗影窜出,并着赫赫金光,于莫问秋身前横亘出一道石壁,上方一把长剑,锋芒毕露,直指眉心。
石首座抚须道:“莫首座真是心急,有什么话,咱们慢慢坐着说。”
可是莫问秋没有搭话,也没有停下,甚至没有移开视线,只是更向前一步,眉心几已抵住剑尖:“你不该醒得来的。”
她笑了笑:“莫首座在说什么,本座听不明白。”
莫问秋又向前一步,金首座皱眉,将剑退去少许,可还是晚了,莫问秋的眉心已被刺破,沁出一滴鲜血:“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中火毒这么久,如此伤口还能醒,那自然是个功力深厚的大妖,可这样的妖族,又怎么会甘心留在你身边?这说不通呐——”
言燕心惊胆战,意图反驳:“莫首座,你怎么还——”
她打断言燕:“什么火毒?什么大妖?”
“本座若中了毒,受了伤,那自然有拂柳舟来治。既求了拂柳舟,什么珍奇草药拿不到?柳首座——”
她向着拂柳舟说,视线却动也不动,凝在莫问秋身上,“本座有中什么毒么?”
柳首座面色发青,开口道:“自然没有。”
莫问秋嗤笑一声:“晏澄泉,你也不必做戏了。你也知道,拂柳舟向来与沧澜院交恶,舍得给什么草药?”
言燕愈发紧张,试图上前站在她与莫问秋之间,却被她按住。其他三门亦觉蹊跷,石壁渐高,长剑渐低,而莫问秋神色不动,视线亦不动,单单与她相持——仿佛这棋盘上再无他人,只有她们两个:“你能醒着出来,我便知这一局是赢不了了——你就当可怜可怜输家,叫我想问个明白,也算了却这几百年的恩怨。”
她:“我们同属五灵山,哪来的恩怨?”
莫问秋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
苍白的阳光,阳光里浮动着数不清的灰尘,像是岁月长河里无数细小的裂痕。
“好,好一个晏首座——滴水不漏,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莫问秋笑罢,终于视线一转,扫过剩下人,“都这般田地了,大家还要装腔作势,演什么兄友弟恭、师门情深的戏码么?”
金首座冷喝道:“莫首座!你到底要做什么?原先沧澜院说你屠戮焰云天的弟子,我们还不信,现在看来,你真是疯了!”
“你们不信?”
莫问秋重复一遍,故作惊讶道,“你们可太信了,想来五灵山各门,名声响亮的弟子,现下都守在拂柳舟外吧?”
她心知不对,按住言燕的肩,将她拉近自己,只觉心口隐隐作痛——分不清是为火毒,还是心脏跳得厉害。
她看见莫问秋垂下眼,她听见莫问秋问。
“那谁守着山门呢?”
一刹那,大殿寂静,落针可闻。
诸位首座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金剑刺下,石壁封顶。然而同一时刻,几道火苗高窜,腾起火网,生生将石壁轰开,金剑震远,炽火逼她而来。
她一把将言燕拽至身后,抬手,“飞花碎玉”拦在眼前,却顷刻被火苗点作白雾。
雾气里,她望见了莫问秋冷漠的双眼,红袍翩飞,手腕上疤痕盘旋蜿蜒,如同一条逼近的毒蛇。
她不知阿鸢在什么地方,又唯恐她这时出来,只低声道:“不要出手。”
言燕:“什么?”
莫问秋敢在这里攻击她,其他三门怎会坐视不管?
“飞花碎玉”滋滋作响,雾气腾腾,电石火光间,火星已迸到眼前,果然一屏白石拔地而起,结结实实挡在她面前。
莫问秋冷笑一声,旋身跃起,一把长戟正自她身后劈来,刺在她躲开前的位置,裂出一面蛛网。莫问秋正欲越过白石,上方却有浓雾批头罩下,一把将她拢住。
裂石声起,金戈作响,混着重重白雾,烈烈火光。
莫问秋终究难敌三人,雾色渐淡,方见一圈白石成壁,画地为牢。石壁里一名女子身披金丝软甲,手持长戟,压在莫问秋喉间。
石壁外,言燕挥去“长空”,雾色散尽,另一名墨衣绣山河纹的女子手扶白石,双眼束一条二指宽的黑布,闻声侧首:“莫首座,失礼。”
莫问秋望着他们,愈发笑道:“石不器,沈天戈——果真是几门的好弟子都来了。柳首座,这么多门围着您的拂柳舟,怕不怕?”
金首座是个直脾气,到底忍不住道:“姓莫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话音未落,长戟却“嗡嗡”发震。沈天戈一手将长戟压实,一面皱眉道:“不对劲。”
几门弟子立刻贴近了各门首座。
她心中一坠。
鸣锋阁的那把长戟她听说过,唤“神佛不渡”,遇妖则震,遇魔则鸣,历代由鸣锋阁第一刀把持,斩尽天下妖邪。
莫问秋意有所指:“晏首座,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沈天戈看向她。
鸣锋阁这一代的第一刀,身量高挑,剑眉寒目,一双眼似淬了千重剑气,牢牢钉在她脸上:“晏首座?”
她笑了笑:“莫问秋,你还要胡说到什么时候?本座若勾结妖族,又怎么会如此狼狈——”
她一面说,心却越坠越深——她不是不知这把长戟,然而阿鸢已去过鸣锋阁,没道理这时才发作。
莫问秋又做了什么手脚?
她感到手腕上一道草叶拂过,复又贴到袖中。
不,不是阿鸢,阿鸢一直在她袖中——但先前长戟没有震——
莫问秋到底在盘算什么,她今日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是为了什么?
对了,莫问秋方才说——
谁守着山门?
她突然道:“你杀了焰云天弟子,是为了放妖族进五灵山?”
莫问秋杀了那么多弟子,自然空出了许多位置,可守山要人,书阁要人,丹房要人,兵器阁要人,指导小弟子要人,都要人——另三门自然也要去挣要去抢。加之她先时昏迷,沧澜院群龙无首,拂柳舟私心相瞒,鸣锋阁乾坤地虎视眈眈——
真正的四分五裂、一盘散沙。
正是五灵山最薄弱的时候。
莫问秋挑挑眉,笑道:“晏澄泉,你又在胡说什么——”
可她这句话没能说完,因着石首座开口:“本座方才派了弟子去问山门上的消息,没有回音。”
他们一并望向莫问秋,而莫问秋垂下眼,笑了起来:“晏澄泉,你果真是个好对手。与你下棋,我总不能一点后路都不留吧?”
“你醒得来有醒得来的做法,醒不来有醒不来的做法。”
莫问秋,“要怪,只能怪你醒了吧?”
长戟作响,越来越响,沈天戈却再不压制,任由它割破了莫问秋的脖颈。可莫问秋毫不在意,只是仰起头,望向焰云天——那里如泼了一面天的晚霞,越来越红,越来越深,终于要滴下血来。
猩红的云遮向太阳,于是碎开一地的阳光终于一片片地消失,被阴影吞噬。
莫问秋回过头,睁开眼,拖长了声调大笑:“各位首座,你们不是一条心么?你们为什么不派人出去,将那些妖都杀了——”
她:“不要听她的话,不能让她再说了!”
莫问秋在离间五门——她今日说的所有话,都将五门之间的间隙越撕越大。
她意图上前,可是她的伤使她难以放出足够的“飞花碎玉”,而方才为了保护她起的石壁,恰恰也挡住了她的路。
她只能听见莫问秋拉长的,尖锐的笑声:“可是,你们派出去的人越多,伤亡越惨重,将来你们一门留下的人越少,势力越单薄——更何况,难防有人浑水摸鱼,要在这里趁机将你们的下一代折了——不如趁乱,该了的恩怨了了,该拿的珍宝拿了,最后推给我,推给这些妖族就好了吧——”
“啊,我忘了,这些事情本不用我说,各位自己就想得通吧?”
最后的光影闪烁,一寸寸流连,定格下每个人的神色,最终静止在莫问秋的眼中——那里头倒映出赤红的焰云天,使她几乎也有了一对妖族般的红瞳。
最后一点亮光灭去,这对红瞳也看不见了。
唯独还有莫问秋的笑声,拉长着,似乎恶鬼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