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徒子于血地中谈笑。
二神于河边席地而坐。
徒子言语一针见血,相谈甚欢愉。
二神背对背着沉默,谁也不看谁。
“……”
“……”
染血花灯从波光粼粼的河中飘过,刀光剑影闪过人的眼睛,鬼牙花白,戏中人血溅长河,戏外人谈笑风生。
谈的是河边二神。
笑的……也是河边二神。
“大师兄这是,横刀夺爱?”
“瞎说,夺哪门子的爱,就是个天大的误会!”
“我道不然。”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们抬头看看,这里面死去的人,没准就有上辈子的你,难道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同一人?”
“这么说,大师兄,把他前世所爱抢了。”
“我道,也不然。”
“春归华木生,人不似草木无情,草木还可再生,旧情也可复燃,爱过的人,还会再爱。”
“这么说,大师兄是他前世的替身?”
“我道,还是不然。”
“情好似鸾凤和鸣而歌唱,要的是两情相悦,与其说谁负了谁,不若言谁喜欢谁,对哪个多一分情。”
“这么说,他喜欢谁,谁就是大师兄?”
“我道,依旧不然……”
云初念道:“春归华木生……”
她回头对围坐一团的云家少主们问道:“哎呀,你们说,哪个是大师兄?”
云言道:“都是。”
云泽挑眉道:“被妖精迷住的是大师兄。”
云仙芝睁眼道:“戏中的是大师兄。”
云灵药思索道:“或许河边坐着的内位是大师兄。”
云初沉默片刻,张口道:“风师伯觉得呢?”
云长风道:“自然是灵药说得对,这孩子是我和兄长看着长大的,我们还能不认识?”
云初道:“家主,你……”
云长雨道:“仙芝说的有理,你大师兄是光神下凡到了云家,这才成了云孤光,戏外才是。”
云初忍不住笑了。
“师姐,你说呢?”有弟子问她。
“嗯——自然是他说了算。”
云初望向河边二神。
“他?”
徒子不解。
“你……”
“你……”
二神目光相撞,眼底河光流转。他们踌躇多时,下了决心纷纷转身张口欲言,不料却又如此默契。
“……”
双双又默,如鱼浅戏河虾。
二神静看河水流淌。
千归兰低头不语。
云孤光问他:“什么时候在我身上下的蛊?”
千归兰说:“你绑住我的时候。”
云孤光应了声,没再讲话。
窸窸窣窣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千归兰登时不敢再动,手僵在原地,红意从后背直直地窜上耳尖,他惊愕地抿住嘴,不敢想若是云孤光在此时此刻牵着他的手,身后那帮人究竟会如何做想?
随他们如何想吧。
他手微抬,回握住作乱的“手”,转头垂眼,唇口微张,却定住般不动了。
一只白毛毛蜘蛛,间杂着米黄花纹,有云孤光一整个手掌那么大,像一只毛绒绒的幼犬,正在云孤光和他的手旁来回蹭着。
他刚刚抓到的,不是谁的手,而是它一只毛茸茸的脚。
千归兰愣住,霎时浑身如泡在河水一样凉神爽快,僵在哪手松开不是,握着也不是。
“?”
而云孤光询问的眼神已经传来。
千归兰眼神闪躲胡乱张口道:“你给它吃了什么,它好……”
胖。
千归兰没忍心说出口,蜘蛛圆溜溜的眼睛正看着他,正一眨不眨有些懵懂地辨认着。
云孤光笑了笑,说:“它爱吃蝴蝶,天界的蝴蝶都是它的。”
“取名字了吗?”
“胡宝珠。古月王蛛,长于西荒深海,后消失在沙漠中,古老悠久种族的延续,唯一的沧海宝珠。”云孤光说。
“很适合她。”
“……”
“……”
“他俩不会要接吻了吧?”
“现在?在这?当着前世情人的面?”
“那你看,氛围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谁根本没问题。”
云泽感到衣袖颤动,背对着云初将小蛇放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小蛇嘶嘶了几声,轻声说:“他们不能亲!主人是我们妖族的,不能跟你哥在一起,快拆散他们。”
云泽一听乐了,说:“你没看我哥对他痴迷的样子,是我能拆散得了的吗?我被他抽走一条魂魄,柳如意被他打伤,也没见他们分开。”
“妖族只能跟妖族在一起,否则……”
“你在跟谁说话?”
云泽身形一滞,甩袖回身,道:“师姐?我修炼功法呢。”
云初淡然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股蛇的味道。”
云泽否认:“怎么会,我最近还喝了雄黄酒。”
云初应了声,说:“魂魄怎么样了,用着还如初吗?”
“早已大好了。”
云初点了点头,沉思了会又去寻找“蛇”味的源头。
“我身上哪里有味道?!她是不是发现我了?”小蛇又钻出来说。
云泽一脸冷漠地用手挡着他,森然的目光落到云初身上。
“不会,师姐若是发现你,早就将你抓走了。”
小蛇有些窃喜:“那就好……哼哼,我就知道,有神皇的女儿帮我掩盖气息,一介凡人怎么会察觉到?呵呵呵……”
“云泽,我偷偷告诉你一件事。”
“嗯?”
云泽应着,眼睛却没有离开师姐,时刻防备。
“被封为神族皇者的玉生灵,也是一条蛇,还是条白蛇。天上却没人敢说他是蛇,更没人敢说他是妖,也没人敢厌恶他。”
“云初如此厌恶蛇族,若是传到了天界,玉生灵肯定不会让她成神的,她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喽。”
云初忽然又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云泽脸上扬起和善的笑,云初又移开了目光。
小蛇又说:“我和我姐姐呢,是注定要成神的,云泽,如果你也想成神,千万不要讨厌蛇喔。”
云泽松了一口气,随意坐下道:“我不厌恶蛇。”
“嗯……乖孩子。”
“但我也不成神。”
“什么?!”小蛇天眼一闪,体型逐渐变大。
云初似有所感,抬头张望起来,云泽连忙从袖中拍了拍他,甚至用法力去压制,依旧于事无补……
来不及了。
小蛇已然从袖中飞出,逐渐变得庞大无比,化为真身,一条比巨蟒还大的蛇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惊呼起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从云泽身边离去。
云泽浑身血液倒流。
世界上最悲痛的事是什么?
是死亡?是老去?是平庸?这些,对云泽来说什么都不算……
母亲死在眼前又算什么,百年前就死过了,他住在龙蛋里,出生便无父无母。
是妖又如何?他真龙血脉堪比天仙气运,谁又会对他有不二之言。
比不得师兄师姐又算什么,大师兄是神,三师姐是神的孩子,二师兄有云、柳两家倚仗。
他又有什么?
无依无靠,也照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照样自在。
云长雨视他如己出,三师姐视他如亲弟,就算他平日里与云孤光叫板也不会有什么罪罚。
他已经很知足了。
这个世道死不了,死算什么?大多是生不如死,想成仙的平庸了一辈子,想成神的走上了歪门邪道,与初心背道而驰,岂不是生不如死?
在这个波云诡谲的乱世中,平静地过一世是多么难。
他想。
云泽只想把珍视的藏起来,藏到无人之境,藏到魔域神墟,藏到世人畏惧不敢前的地方。
不成仙、不成神,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
可上天从来都不夺走每个人拥有的、不屑的,被毫不留情夺走的,永远是心中最渴望的、最不舍的。
你拥有的,老天都不稀罕。
你不舍的,老天都会收走。
“有蛇——”
“是蛇妖——”
徐乘风皱眉诘问道:“我知你厌恶蛇,从不让人放蛇进来,徐家怎会有蛇?还是只……”
蛇妖。
云初轻飘飘地答:“或许是从别处爬来的,藏了好久。”
“抓住它!”
“抓住它,别让它跑了!”
众人蜂拥而上,却无法动它分毫,只能把它围住。
千归兰和云孤光经过纷扰人群,抬头,就见到了云家徒子口中的蛇妖。
果不其然,是小蛇。
百年前荒芜的皇都城,碎石乱丛。
戏中众鬼还在上演着一出出戏,他们看不见戏外的庞然大物。
蛇妖蛇尾缠起,璀璨的黑鳞如盔甲嵌在他的身上,漆亮黑曜石一样的三只眼睛静静地发出幽白的光。
云孤光道:“蛇妖……”
他语气颇有些严阵以待,千归兰并不惊慌,只接着问道:“一只蛇妖,怎令你云家集体出动?比鬼还乱。”
云孤光调侃道:“无由,乃因堂堂云家长师姐不喜欢蛇罢了。”
“原是如此,云初把云家打理的井井有条,自是容不得差错。”千归兰恍然大悟。
他看向云初,却未从她脸上见到“怕”“怒”“惧”一类的表情,她的神情反而有些玩味,那神态好像在说:你终于出现了。
千归兰沉言道:“无论如何,云初若想伤害小蛇,我也绝不会让步。”
云孤光道:“会有人帮他的。”
“除了我,还会有谁相助?”
云孤光望向前方,千归兰随他一并望向前去,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伫立前方……
地上碎石纷乱。
鬼惊呼起来。
王其心中亦是莫名其妙,闭眼若有所感,好似发现了什么,嘴角挂上笑意。
王玉寺调笑道:“大地有震感,是在因我们而颤抖吗?”
王其睁眼道:“土地只会因人而颤动,和我们鬼无关。”
“哎呀。”
王玉寺接着说:“可是,方圆十里的人,好像都被我们杀光了,地在为谁而颤?”
王琪反应道:“哦,是不是因皇宫放过的内个弹琴小儿?我现在就去把他杀了。”
王其挥手,只见远方一片暗影徘徊,他制止,笑道:“不必去了,他们已经来了!”
王玉寺飞至空中,只见云、柳、冯、徐、齐,五路人马绑着王家人正往这边赶来。
他对王其道:“我们避一避?”
王其说:“避什么。今日,就是天界赏给鬼族的琼芳宴,谁都会败,除了我们,除了鬼族。”
“今夜,是成仙的最好时机。”
王玉寺闻言,斟酌道:“其前辈,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嗯?”
“成鬼以来,我们无拘无束,一切浑然一体,这样难道不好吗?为何非要再世为人,或者去做神仙?”
“王琪,你也这么想吗?”王其转而问道。
王琪思索道:“唔…当鬼后听曲子心中不似从前开心,我还是想当人。”
“玉寺,你有所不知,天地有七界,七界各有千秋各有子民,但七界的一切都是为人准备的。人界——人出生的地方。鬼界——人死后的地方。魔界——人疯魔的地方。妖界——人扭曲的地方。修罗界——人自毁的地方。而天界,就是人飞升的地方。”
“你不要小看了人,他们很脆弱。妖却想吃了他们的心,夺走他们的皮。魔想蛊惑他们的心智,偷走他们的智识。鬼想啃食他们的身躯,占据他们的肉身。修罗想把这个可以与他们匹敌的族类彻底撕碎。”
“而你道神、仙,难道就对人没有企图吗!”
“他们想要人族的欲望,欲望高高升起,才能把他们捧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