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云开一阵风似的冲出酒店,被一阵风激灵了发昏的大脑,驻足在酒店门口,到底担心关忻一个人,那处还有伤,手边没有药……
他得去给关忻买点消炎药,可眼下没手机没现金,脑海里两个声音打架,一个觉得关忻这么大个人了,能照顾好自己;一个认为关忻那个蚌壳黯然神伤时只会自闭自虐,根本想不起来上药。
游云开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自知言语过分,但又抹不开脸回去,而且他也憋屈,他明明没有错,可是连关忻都不站在他这边!他仿佛身处一个颠倒的世界,所有车辆都在逆行,指示牌失去效力——
当错误的力量足够大,坚守正确是不屈,还是愚蠢?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说着容易做着难。游云开陷入深深的困惑,焦灼胸膛,进退两难,他看了眼时间,正是中午休息,左思右想后去了秀场后台找阿堇。穿过人手一杯冰美式的模特人海,看到阿堇孤零零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手上翻看一只盒子,上前说:“这是什么?”
阿堇抬头,把盒子递给游云开,笑说:“手机,刘沛让我给你的,说是赔给你的最新款,换换你那个老年机。”
游云开打心眼里鄙视刘沛,听了这话手都没伸,耷拉着眼皮对手机横挑鼻子竖挑眼:“我才不要他的,脏了我的手,我妈过来会给我带新手机的。”
“那你自己还给他。”见游云开秒变狰狞的面孔,阿堇噗嗤一笑,拉过他的手,把盒子硬塞给他,“好啦,手机又没错,快点装上电话卡,跟你妈报个平安。”
游云开义正言辞:“不要就是不要,”手一摊,“你手机给我。”
“干嘛?”
“借我用一下!”别扭地脸红,声线渐弱,“我买点东西。”
阿堇高举手机,他个子高,游云开蹦起来也够不着:“你就不想知道这两天有谁找过你吗?”
游云开气急败坏,一甩袖子背对着他坐下,气呼呼地:“不借就算了,那破手机你愿意留下留下,愿意送人送人,反正我不要!”
阿堇见状,转到他面前,端详他脸色:“你……跟凌老师吵架了?”
游云开扁扁嘴:“你陪我吃个饭,边吃边说。”
阿堇点点头,去衣柜取自己的衣服换上,趁此间隙,他偷偷给连霄发了个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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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忻在浴室里忍痛清理了半天,门铃突然响了。草草擦干身上的水珠,系好浴袍开门一看,连霄元气满满地站在门口。
连霄本要说什么,见他发丝潮润,陡转话锋咋舌说:“大中午的你洗哪门子澡——”恍然明白了什么,面容一僵,别过眼轻咳一声,“你一直没吃东西,我来叫你吃个饭。”
关忻的伤情不便吃东西,他身心俱疲,一心为游云开绸缪,懒得装相,木着脸说:“不用了,下午白姨到,我得跟她见个面。”
“时间还早——”
“要吃饭的话,你应该跟阿堇去。”
“事实上,是阿堇让我来找你的,”连霄说,“你家小朋友在他那儿,说你们大吵一架。”
关忻顿了片刻:“他心情不好。”
“你呢?你的心情呢?”
关忻有些撑不下去,反手便要关门,连霄猛进一步,格住门,还要说话,然撒眼看去,雪白的床单上,数点殷红血迹如雪地红梅般乍眼。
两厢沉默。关忻既不掩饰,也不解释,连尴尬的力气都荡然无存,一把推开连霄,房门咚地在连霄鼻尖前方紧闭,带出一股疾风,搅乱了连霄额前发丝。
关忻揉按鼻梁,强打精神回浴室吹头发,没一会儿门铃又响,不耐烦地开门,连霄一脚插进来,不给被拒之门外的机会,把手中的塑料袋递给他。
关忻看清了袋子上印着药房名,语气复杂:“……谢了。”
“用我帮你吗?”
关忻无语地看着他。
连霄蹬鼻子上脸:“那我能进来吗?”
“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是有……”走廊不隔音,关忻换个说辞,“有家属的人。阿堇人不错,别让善良的人难过。”
连霄促笑一声,隐约透着讽刺:“好,那我就在门口等你,你暂时吃不了东西,不如去喝杯果汁?”
连霄好心赠药,关忻只得报以琼瑶,拾掇齐整,一起下楼去了酒店自带的咖啡厅。点完单,连霄开门见山:“刚下飞机的时候你侬我侬,怎么一眨眼功夫就剑拔弩张了?”
关忻头痛欲裂,蹙眉敲击额角,无奈说:“小孩儿,轴,没惯着他,说了两句,甩脸子了。”
关忻避重就轻,要说最不想谁看他和游云开的笑话,连霄首当其冲;可连霄不是个好打发的角色,一针见血:“我听说他们这个比赛签了合同的,中途退赛要交违约金,还不少。”
“……”
“你得劝他呀,这么大的人了,不能任性,”连霄打量他,“看来是因为这个吵了架,没劝动?”
心都是偏的,关忻不能免俗,当即护短:“事出有因,他才二十出头,哪见过这种不要脸的阵仗,他有这个反应很正常。”
连霄说:“我知道来龙去脉,阿堇都告诉我了,小朋友是真正义,但也真是不聪明。他那个姓刘的同学就很有觉悟,抓住机会,未来可期。”
关忻看他一眼,不疼不痒地说:“聪明是一种天赋,但正义是一种选择,我不认为云开不聪明,相反,我庆幸他正义,这是一种智慧,如果我能守护得住,那是我的荣幸。”
连霄听出弦外之音,惊讶地说:“你该不会要给他出这笔钱吧?你妈留给你的遗产你都捐慈善了,房子还要还贷款,这些年就靠你治眼睛的那点死工资过活,你上哪儿能凑出这笔钱?”
关忻没吭声,他倒是还有个后手,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更不想用。
连霄说:“如果当年,你妈的遗产你留下哪怕十分之一,这一百来万不过是毛毛雨。说实话,你当年那么决绝一分钱不留,我打心底钦佩,但也不得不说,太天真。”
“天真吗,这大概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很务实,我很……”
关忻回想当年,母亲遗产磅礴,因为已经跟凌柏离婚,凌月明成为无可争议的唯一继承人。母亲为他设立了信托,加上一些不动产和股份,足够他花天酒地潇洒一辈子。这份继承备受瞩目,媒体跟踪报道,还有八卦节目请了专家推测这份遗产的具体数额,那段时间不劳而获的“凌月明”成了全国最令人羡慕的星二代。
没人在意这份“羡慕”脚下踩着凌月明的“悲痛”,好像握着钱就一定能消解痛楚。凌月明的“眼泪”被解读为“作秀”,“丧母之痛”被肢解成“无病呻吟”。悲伤天然地需要被看见、被安慰,可凌月明的悲伤如同透过哈哈镜,折射出去的是畸形的喜悦、变异的豁达。
那时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只想夺回爱母亲的权利,他想,是不是他什么都没有了,就能光明正大地拥抱悲伤。
连霄说:“其实你可以跟我开口的。”
“连霄,我不知道你突然回心转意是什么意思,但你不喜欢我,”关忻冷静而平和,仿佛在叙述他人的故事,“你从来没爱过我,爱是装不出来的,以前我蠢,看不清,托你的福,现在我看得清了。”
连霄捏紧杯子,扬起的笑意摇摇欲坠:“你心中的爱是什么样子的?”
“大概是‘破例’吧,”关忻目光放长、变得悠远,“我钦佩云开的为人,但我不支持他的选择,可我依然会想办法给他凑违约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是这样的人,而是因为他。”收回目光,凝视连霄,“愿你有朝一日,也能遇到那个能让你破例的人。”
“你所说的破例是放弃你自己的一部分——”
“放弃让我变得更完整,”关忻说,“有的人喜欢蓝色,所以希望另一半是一个本身就喜欢蓝色的人;有的人希望另一半是或许不喜欢蓝色,但在他涂鸦时,依然会递给他蓝色蜡笔的人;而我,我希望另一半是一个会因为我喜欢蓝色,而希望自己也会喜欢上蓝色的人,这个时候我会告诉他,不必勉强喜欢,你的举动足够让我爱上你喜欢的颜色了。”
连霄目色忽闪:“如果当初……”
“那个时候我们太年轻了,”关忻说,“我希望你能为了我留下,但你选择了能让你事业腾飞的机会,你没做错。其实如果你当时能稍稍有过哪怕一丁点儿的犹豫,我也会心甘情愿放你走。爱你的人是不会束缚你的,我们所渴求的不过是那一丁点儿犹豫。”
话音刚落,关忻手机来了微信:“白姨到了,我去找她。”
说完匆匆离去,剩下桌上几乎满杯的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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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云开和阿堇进了一家小面馆,游云开点了碗辣肉面,他心里揣着事儿,筷子搅了半天,一口也吃不下。
路上阿堇塞了满耳朵游云开的抱怨,见状说:“瞧你心神不宁的,不然赶快回去,跟凌老师好好道个歉,他会原谅你的。”
“我不该说他是凌月明的,他都恨死凌柏了,更不该说连霄会更懂他——”游云开看向阿堇,“我没别的意思啊阿堇,我那是气话,”——阿堇好脾气地点点头——“他那个样子,一碰就要碎了似的,”游云开彻底吃不下了,撂下筷子懊恼地揪头发,“但是——但是——他说如果是他的话,他会去要冠军,他怎么能那么做!”
阿堇说:“其实凌老师说得没错,到最后大家都会妥协的。”
游云开抬起头,找寻真理一般:“你就没有妥协,不是吗?”
“我没妥协,可你看我如今什么下场?”
游云开不吭声了,半晌心酸地叹气:“我就是……失望,可我又……心疼,但我还……不想低头,然后我……开始后悔了。阿堇,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听关忻的话啊?”
阿堇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样你会很难受,”抿了抿红润的嘴唇,又说,“不管怎么选择,我都支持你,我这边能有七十来万吧,如果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游云开惊讶地看着他,全身气血翻腾。这句话他没想到居然能从阿堇嘴里说出来,而不是关忻!
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只不断充气的气球,就要到达爆炸的临界点,泪水自心顶出,花在眼眶里,碎钻似的闪闪发亮:“阿堇……”激动哽咽,“阿堇……你……”
阿堇羞赧地说:“我不会出主意,但我希望你能一直是你。”
“阿堇,你懂我,”眉宇沾染轻愁,“他不懂我。”
“凌老师有他的视角,可能我们现在还不理解,”阿堇说,“云开,爱情总会分分合合,而我是你的朋友,我一定会无条件支持你的。”
“阿堇……”游云开垮下脸,耷拉眉尾,拂之不去的失望,“为什么他不能像你一样……”
阿堇不知该说什么,又递给他一双筷子:“先吃饭吧。”
刚说完,阿堇微信响,拿起一看,对游云开说:“你妈妈打上车了,一会儿到你住的酒店,你吃完就赶紧回去吧,我直接回秀场了。”
游云开点点头,突然说:“对了,我和关忻的事儿,你可千万别说啊。”
阿堇翻个俏皮的白眼:“废话,用你说,我和霄哥的事儿,你也把好门儿。”
游云开嘿嘿笑了,跟阿堇共享秘密,无形中比之上学时期更亲近了一层,冰寒的心仿佛注入了暖流,在阿堇离去前又真诚地说了一声:“阿堇,谢谢你。”
出了面馆,阿堇往前走了几步,确定游云开透过窗户也看不见他,他回头望了望,目光深如古井,晦暗不明,冷笑着说:“身在福中不知福。”
说完举步前行,边走边给连霄发了个微信:如果游云开真开口跟我借钱,这七十万你出。
连霄还在酒店的咖啡厅,慢吞吞地喝着关忻剩下的果汁,若有所思;看到微信,回道:放心,轮不到我们拿这个钱。游云开是不是感动坏了,有没有头脑一热爱上你?
阿堇:那个傻子,上学的时候没意识到喜欢我,现在有了凌月明,更转不过弯儿,刚才还一门心思为伤了凌月明的那几句话食不下咽呢。
连霄看着短短的几行字笑了下:那你可得抓紧了,我们说好的,我得到凌月明,你就能得到‘三山’秀场的offer,今年九月份的春夏季已经过了,努努力还能赶上明年二月的秋冬。
阿堇几乎要把手机捏爆,反唇相讥:看你回复的这么快,凌月明不在旁边?我通风报信给你和凌月明创造独处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