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膏徐徐燃烧着,余香随着烟缕飘进苏怿鼻中。
“阿嚏!”苏怿浑身发痒,从檀木桌上弹跳起身。
他刚才误食了残识,此刻应是在他人的回忆之中。
夜深烛尽,四下无人。
外面细雨淅淅沥沥,画屏上的美人蕉斑驳虚影在雨幕中变得模糊不清。
远处似有悠扬箫声,声声入梦。
苏怿此刻毫无睡意,他的对面正有一人趴在桌上熟睡。
桌上陈列的果盘空空如也,酒瓶子散落一地。
那人将整个脑袋埋进臂弯,令人难以看清面容。
呼噜声沉重,苏怿不好意思将他吵醒。
约一刻钟后,雷声隆隆,惊醒了酣睡之人。
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白皙的面庞。
苏怿愣了一瞬。
“师……师尊?”
他寄存于他人残识之中,自然难以开口。
而对面之人,年轻英俊,身着碧色长衫,左肩绣着旭日生辉,右肩缀着如钩弯月,乃是江淮南北阴阳派弟子服饰。其剑眉星目,眼神温柔如水。虽面容稍显消瘦,却难掩其气宇轩昂。
人之容貌会随岁月老去,然其模子不变。
苏怿自然认得,眼前此人与师尊有九成相似,八成便是年轻时的明烑。
那么,他究竟误食了哪位前辈的残识,得以与师尊共饮?
而上回误食残识时,他只是作为旁观者,此次却直接成为事件亲历者。
自他有记忆以来,明烑便不近人情,即便是对亲传弟子也吝于言辞。
此亦是其他门派与南月派不交好之缘由。
明烑揉了揉迷蒙的双眼,开口问道:“此刻几时了?”
原主答道:“不知,你醉得不省人事。”
明烑呵呵笑道:“明月啊,莫要怪我,明明是你先醉倒的!”
话罢,他从桌上随意拿起一壶酒掂了掂,面露懊恼:“杏花醉虽好,只是量太少了。”
明月是谁?苏怿飞速思考着。
似乎从未听闻过这位前辈,听起来也不似人名,莫非是绰号?
原主夺过酒壶仰头灌下,却未尝到一滴酒,他气恼地将空壶扔掉。
“啪”的一声,瓷瓶碎裂,酒渍染黑了青石地砖。
“啧啧啧,”明烑抱臂看着他,“你还在忧虑?”
“没有。”原主鼓着腮帮子答道。
明烑闻后趋身向前,与他四目相对,调笑道:“别想了,我知此事非你所为。”
原主似更烦闷,他侧过脸,闷声说:“只你知道又有何用?”
“罢了罢了。”明烑将其脸掰回来,“清者自清,他们亦会知晓。”
所愁何事?何为清者自清?知晓何事?
仅知眼前好言相劝之人是明烑,苏怿便好奇不已,恨不得即刻变出铜镜,以观自身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令冰山师尊如此相待。
原主望着明烑闪烁光芒的眼眸,仍郁郁不快地回应:“我还想饮些。”
明烑松手,轻拍其肩:“那我去取予你,反正长夜漫漫。”
明烑绕过屏风去取酒,原主晃晃悠悠起身,行至轩幌处。
雨势渐小。
夜色如墨,烟雨迷蒙,视物不清,唯有远处萧声悠扬,传入耳中。视觉与听觉交织,在细雨中缱绻。
细碎的雨声不绝于耳,原主凝视着漆黑的夜色,若有所思。
“丛逸舟这老家伙总是如此安逸。”原主喃喃自语。
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壶酒,他先闻了闻,才露出愉悦的神情一饮而尽:“我也要喝醉才好。”
丛逸舟?苏怿的师祖,江淮南北阴阳派的掌门,自江淮南北阴阳派分裂后,便杳无音讯。
苏怿不知今夕是何年。
又被人笑着勾住脖颈用力往后扯,原主再次摔倒在地席上,他缓缓回头,警告道:“明烑,你这样让我很不舒服。”
明烑原本想要戏谑的心思顿时收起,他有些手足无措,口中却埋怨道:“你有酒,却还让我去跑腿。”
原主推开他,沉默不语。
明烑将酒壶递过去:“不必忧心,他们此刻不能把你怎样。”
原主听闻,唉声叹气地接过酒壶,开口道:“兰家总会设法给我安罪名……”
兰家?是襄阳兰氏吗?苏怿心中一惊。
这其中究竟有何内情?
“嗯……确是如此。”明烑不知该如何宽慰他。
原主仍言道:“我实在不知,何处得罪了他们,为何如此苦苦相逼,非要将我置于死地。”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原主灌了一大口酒,杏花醉闻着是淡淡的清香,尝起来却非常得烈。
他胸中的火连同烈酒一块喷涌而出:“咳咳咳……”
明烑轻拍他的脊背,劝道:“慢点喝,莫要激动。此事尚无需着急,他们也只是猜测罢了。”
“不要激动?”原主胡乱以衣袖抹去嘴角酒渍,瞪眼看着明烑,继续说道,“他们只差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了。”
明烑自知说错话,赶忙改口:“抱歉。”
原主又沉默不语。
明烑缩回手,分析道:“你与他们不过见过一两次面罢了。”
原主点头:“嗯,仅有一次。便是那次流觞之时。”
明烑知他脾气急躁,问道:“你可曾招惹他们?”
原主摇头:“应当没有。”
流觞?苏怿回忆起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哦,在“魔灵”血洗各大门派之前,正是梅子黄时,烟雨淅沥。此时节道气最为充盈,而天气又会限制道气运转,故而最能考验一个道士的修为。宗门之间便会借流觞活动进行会晤。
然而,此流觞非彼流觞,并非三五成群小酌清谈、畅叙幽情。而是各门派选出代表轮流比试道气。在这易受影响、不适的天气中,一较高下,看谁的道力更为坚毅。
原主所属何门何派?师尊素与他派无甚交情,苏怿愈发急切地想知晓自己寄身于哪位前辈。
“哎呀!我竟忘了此事,”明烑拍掌一呼,“兰家小公子兰子骆,便是昔日于流暮谷与你甚是亲昵的稚童啊。”
“……这与兰子骅仇视我有何关联?”原主问道。
明烑哈哈一笑:“哦哦,毕竟是人家爱子嘛。我之意是你与兰家并非仅有一面之缘。只是……兰子骅确与你只打过照面,怎会断言你身具魔气?莫非你做了何事引他生疑?”
原主扶额:“我当时暗用玄火炙烤野味,他自行过来与我握手,神色当即骤变。”
玄火?这位前辈竟然也会用玄火?莫非自己与他有所渊源?
苏怿暗自思忖,仍无法确定原主身份。
明烑端详他:“你相貌既不丑陋,也不凶相啊?”
“……闭嘴好吗?”原主咬牙道。
“哎呀,”明烑拍了拍脑门,“你怎能随意使用玄火,要知道灵者身份一旦暴露甚是麻烦!现今世间仅你一位……”
灵者!
苏怿满脸尽是难以置信,其师尊竟然与灵者有过交情。要知道,自灵界与人世隔绝后,便再无灵踪。
原主扶额苦笑道:“重点不在这里啊。若是我并未借助载体,他为何一口咬定我用的是魔气,而非灵气?”
明烑闻罢,放下酒壶,目光移向窗外漆黑的雨幕,缓缓说道:“你忘了?”
浅黄色的烛光在明烑的脸上晕开,温柔的,他眼神里却泛着悲伤的涟漪。
原主闭口不言:“抱歉。”
明烑沉声道:“无妨,我不如师尊那般豁达,无法即刻从伤痛中走出来。凌危危师姐,我着实钦佩。”
苏怿不明就里,为何二人皆如此悲伤。
然而,凌危危这个名字……苏怿忆起。
彼时,江淮南北阴阳派规模庞大,难以统管,遂分南山、北山。南山由掌门丛逸舟主理,北山则由掌门座下最杰出的大弟子凌危危代为执掌。
门下弟子,皆修火元素。
可惜……
据传,有不明来客突袭北山,救援不及。仅一夜之间,北山血流成河、横尸遍野。
唯有凌危危座下的二弟子芈宁,侥存人世。
后来江淮南北阴阳派割裂,掌门丛逸舟不久后杳无音迹。
明烑接手南山,从此改名南月派,但仍修火元素;而芈宁师姐建成北阴派,重回南山改修冰元素。
江淮南北阴阳派从此成为一段传奇,一个家常便饭。
苏怿不免有些唏嘘,尽管北阴派仇视南月派,但他还是敬佩芈宁师姐和她的师父。
两者都是女性。一个为了宗门浴血奋战、马革裹尸还;一个失了全部却从没有被打击地因此止步。
原主道:“她们都是女中豪杰。”
“从来都是,”明烑哽了一下,接着说道,“北山惨案说明了一切。也说明确实有道气无法与之抗衡的东西,大概就是兰氏所说的魔气……”
北山惨案?这个时候已经是江淮南北阴阳派分裂了吗?
明烑轻叹气,闻萧声绵邈:“北山如今唯余宁小师侄一人,其与南山亦断联,她尚年幼,更需慰藉。师尊亦在寻她。”
原主抚其背道:“凌诩安何在?我于仙盟大会见他卓荦不凡,乃厉害人物。岂会弃师妹于不顾?”
“……他亦战殒。”明烑不愿多言,挥手令原主停手,“明月,现下确有一股力量,道气难与之抗衡。”
魔族唯灵族可抗,北山惨案已证二者差距,修道凡人当如何?
“你竟也疑心于我?”原主怒不可遏。何至终了,仍是他来抚慰明烑?明明他才蒙冤。
言及旧事,明烑心亦烦懑。本欲借酒消愁,然愁更愁:“我非此意……”
苏怿悚然——
他好像猜出原主是何许人了……
彼时万人唾弃指责者,只有“魔灵”啊。
可明烑为何还能与“魔灵”相谈甚欢!须知当时导致江淮南北阴阳派分裂的,正是“魔灵”。芈宁前辈对“魔灵”恨之入骨,而“魔灵”与明烑更是情同手足!
原主当即凝出火球,厉声道:“你看到了,这是玄火,魔族最惧此火。”
明烑见状,脸色一变,伸手抓住他的手,将玄火压了下去。
刹那间,苏怿只觉一股刺骨的凉意席卷全身,直透心脏。
他双眼圆睁,猛地一震,眼前的景象瞬间破碎,变得模糊不清。待清晰之后——
无数三色光点在苏怿身周聚集又散开,于水中沉浮不定。
他这是又回到现实了?
苏怿屏住呼吸,鼓起腮帮子,在周身施展出一道隔水结界。
虽身浸水内,他的身体却并未下沉,反悬于水中。
他试图向上游去,却似有一道无形屏障阻拦,难以挣脱。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深知鬼气与魔气相通,若此处有鬼气作乱,那么……
他抬手击出一记玄火,掌心向上的刹那,果然触及屏障。
原本隐形的屏障,在玄火灼烧下显形,鬼气与灵气碰撞的瞬间,红光如利刃般朝外割裂。潭水竟从中被截断,在苏怿两侧形成水障,他一脚踩空,径直坠入水底。
苏怿立于切开的暗道中,前后端详,惊讶此处竟别有洞天。
三魂分散沉于水底,此刻却都齐聚在暗道中,排成一线,朝着某个方向指引。
苏怿望去,瞬间瞠目结舌。
三色魂魄缓缓上下流动,暗道中光彩夺目,令人迷离,难辨方向。在颜色最深的尽头,光彩浮动最为绚烂之处,放置着一具剔透的冰棺,里面隐约浮现出人的轮廓。
刚清醒不久,满腹狐疑的他,还是决定上前一探。
快要靠近时,那原本割裂而成的水屏障突然消散,巨大的水流汹涌而上,刺骨的寒水从头顶倾泻而下。
大浪袭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又一次完全淹没在水中。
水结界失效,他也被四处冲撞的水流挤压得无法动弹。
身边的激流如巨龙般翻滚,耳边传来的是激流冲击耳膜所发出的尖锐声响。本就头昏脑涨的他,此时水灌入耳,如雷贯耳,浑身难受。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的感知也逐渐消失。
“救……救……”
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