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日之后我还未等到沈鱼给个准话,反倒先是出宫去了摄政王府。
王府自父亲走后就落败了不少,上一次来京里这宅子还是我没入宫前。
如今倒也算是故地重游。
旧时廊前亭下花草颓败,不见池水莲花,唯有一片突兀的平地。我踏在那上面,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往日种种,如水一般流过我眼前。
那时的恨啊爱啊的,似乎也就此模糊不清了,隔着记忆的雾,尝不出咸淡。
我转去了父亲书房,小时我最熟悉的房间,每看到一样便有无数记忆涌现。我以为都不会记得的事淹没了一切,叫我喘不过气。
直到他死,都以为我此生只会是一个呆头痴儿。他以为是因着他的原因才害我至此。
他一生无愧先帝无愧天下,发妻时为了先帝后方安稳不牵涉前朝隐忍不发,他独身抗下了所有,直到他死时长街民众跪了十里。
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看似高却也凶险无比,无非只想等功成之时审时度势护下一家性命前程,却终究还是未等到沈鱼真正掌权,我毒发他身死,都是半途折损在权贵倾轧之中。
而我、宋祁安都是刺向他刀尖的一部分。
这叫我如何不恨。
可更可悲的是,恨也无益。
仇人不仇,亲人不亲。
恨与爱都不够清晰,乱成一团的楚河汉界搅得我心肝肺都碎了。
我便只好将他们都丢下。
我要将他们都丢下,丢在往日的灰暗中。
与那个痴傻的扶苏一起,扔在这日渐颓败的王府。往日不可追,可来日光明璀璨,我不愿为过去所累,抱着旧人遗愿活得煎熬。
宋祁安有一句话讲得很对。
永远不要去想已经死去的人。
所以我不会哭也不会闹,更不会再于夜半三更时惊醒难眠。
世人都有苦痛酸甜,只不过我们自小堆在锦绣中的要格外多尝些,无甚可堪怨怼的。虽我行的路偏了些泥泞了些,可也终算是得偿所愿,未负父亲遗志。至于那些会被史官评判的名誉便任由他们拿去搓圆捏扁,我既已享了其中好处,便该是有所折损,方谓我心安。
王府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有带走。
来福带着空空如也的我来,又拉着两手空空的我走。
我缩进车厢里补眠。
半路来福套车颠了一下,停了一会儿,我翻了个身继续睡。
过了一会儿才感觉身侧靠过来一个热乎乎的玩意儿。
我掀开眼皮,拿着手炉丢到一边,直直赖进沈鱼怀里。他身上热,坐着也是浪费了。
我一靠过去,他倒身子骨忽然变得梆硬,僵成一块木头。
沈鱼不仅是个破人而且还假正经。
既没打算撂开我,偏又做一副恪守礼节的模样。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把被子裹得紧紧的,打算重新睡回笼觉。
结果他反倒不乐意了,扒拉我的被子卷,揪出一条缝隙,把手探进来当暖炉。
我拍他手,拍红了他也不动。
得了。
我干脆枕着沈鱼他手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见过团子了?”他问我。
“长高了。”我说:“这回终于没扒着我喊娘了。”
沈鱼闷笑。
我拧着他手臂的皮肉问道:“团子到底是谁家孩子?”
沈鱼正色:“沈鱼的。”
我松开他:“真的?”
沈鱼点头。
我沉思。
当年太后把握朝政,起了另择先帝旁系幼小子侄做皇帝的心思,但那时父亲仍在,她不好动手,便严格禁了真正沈鱼的男女之事,若这团子真是那人留下的遗腹子,那他便是这先帝所剩的唯一一个正统血脉。
怪不得沈鱼血洗宫闱后就急慌慌就立了团子做亲王,若那时有人反弹,危及沈鱼,他也已为团子铺好路。
啧。那以后团子是叫他爹还是叔?
我瞥了他一眼。
管他呢。反正别叫我娘亲就行。
沈鱼看着我脸色变换,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沈鱼沈鱼,你叫沈鱼,他也是沈鱼。你说的到底是他还是你?”
是的,我就是在无理取闹。谁叫他几日不见第一个问的却是团子。
沈鱼又露出那副讨厌鬼的模样,笑笑笑的。
沈鱼:“他是沈鱼,我也是沈鱼。扶苏,这也是我的名字。”
“哦。”我低头应了一声,忽然叫了一声:“沈小鱼。”
“扶小苏。”
我皱起鼻子:“难听。”
“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还惦记着呢?来福没告诉你?”沈鱼说。
来福他说是说了。
左右我是一闲人,既非后妃也非世子王爷,论起来还能算上罪臣,身份有些尴尬。沈鱼拿不下主意,便想托他问我的意思。
“你怎么想?”我问他。
沈鱼替我理顺糊在一起的发丝:“街巷曾有传闻,摄政王府小世子三岁开蒙,五岁成诗,是鲜有的神童,只是后来罹患病疾销声匿迹……”
哦。我记得这事。没那么神。
是个想要讨好我父亲的术士宣扬出去的,父亲还曾为此头疼过一阵,过慧易折,他不愿我们幼时便被推到台前,成了做面子的一部分。
沈鱼还在那里一本正经:“我觉得这等人才若是荒废了着实可惜,就是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屈尊为朝廷做点事?”
非要明知故问。
坏心眼。
我张开嘴朝沈鱼扑过去。
沈鱼:“嗷——!别咬我的脸,明日还要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