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在哪?他蜷缩在黑暗中逐渐苏醒过来,发现这狭小逼仄的空间甚至无法让他完全伸展开来。四下阒寂无闻,仿佛沉浸在一片浓重的黑雾中,只有高处一扇小小的窗透进微弱的光,如同置身幽暗的井底。这是什么地方?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吗?他拖着沉重的躯体缓缓爬起,那扇希望的小窗在他头顶很高很高的地方,就算是跳起来也无法触及。他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在这种地方分辨白昼黑夜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片疯狂弥散着的黑雾里,痛苦与压抑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几近窒息。要不是他的双颊仍在火辣辣的刺痛,他几乎要在这黑雾里融化掉自己的存在。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反复摸索,忽而感到一阵阴风掠过,似乎是什么阴魂不散的东西缠绕着他,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四周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物环伺着他,虎视眈眈如同等待目标死亡的秃鹫。这偌大的深宫不知埋葬了多少冤魂,怨气深重阴森恐怖实在不足为奇。忐忑充斥着他的胸怀,他自认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也不怕鬼怪冤魂寻仇索命。“十一哥,我真的没有害过你。”一道奇怪的念头盘踞在他的脑海,他用力摇着头想把它驱逐出去。他不安地用力呼吸着渐渐稀薄的空气,这里空气的质地与别处不同,似乎有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气息钻进他的体内搅动着躁动着。他疯狂敲打着墙壁,可是无人回应——这完全在意料之中。就算用头撞墙也无济于事。惊恐万分的他像一只受了惊吓乱撞的小鹿。自己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这里的时间凝滞着胶着着,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他多想要大声呼救,可无人能听到他在心底的呼唤。他想到温先生——那个在他一片荒芜的心田里悄悄种下玫瑰的人。可是自己对于他究竟所知多少呢?他只知道他来自遥远的国度。他是一位弥撒的侍者,会唱拉丁赞美诗的诵者。他记得他提及过他的母亲——一位来自法兰西南部的优雅淑女,还有他的妹妹,拥有让无数贵族男子为之倾倒的美貌。那时他收到她辗转寄来的家书,他竟误以为是女孩子写给他的情书,还暗自生了好久的闷气。后来他每念及此都不禁觉得自己可笑。他想起地图上的一条条航路,它们连接着他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的国度。他此刻在做什么呢?他应该会想要救自己的吧,可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这——被装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那些曾经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接二连三登场,太子哥哥是他捉摸不透的人,如果自己不在了,他的生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苏姑姑或许会为自己担心,在遇见温先生之前,自己人生中仅存的温暖似乎都是她给予的——虽然对于敏感多思感情丰沛的他来说还远远不够,但她总是竭尽所能护他周全。她总是对自己极有耐心。“姑姑,为什么一条猪一次可以生十几个小孩……”“不对不对,是一头猪,一条狗,一匹马……”在他幼时的印象中她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用她细细的足庇护着他,为他抵御外面的狂风暴雨;用不断吐出的细细的丝线结成一张安全的大网,用自己一生的劳碌给他心灵的归属。额娘呢?他对她似乎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冷若冰霜神情忧郁的美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他是在苏姑姑身边长大的——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宫里的孩子都不是在自己亲生额娘身边长大的。可他总觉得自己不同。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从小就被遗弃的孩子。其实皇子们从幼年起就开始读书启蒙了,可苏麻喇姑总说:“十二阿哥聪明着呢,爱玩才是小孩子的天性,以后进了学,念书的日子多着呢。”他在她身边长大,她为他做最精致的花灯,梳最可爱的辫子,为他穿上她亲手设计的最漂亮的衣服,还会为他戴上太皇太后珍爱的首饰。宫里的宫女格格们都艳羡不已。可是他知道她心里装着的只有她的格格——那个会在科尔沁大草原上策马扬鞭的少女——她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她。自打她离去之后,她的世界也随之黯淡无光。她会在寂寂长日里在昏暗的油灯下为他讲述过去的故事,打发百无聊赖的难捱时光。讲他的祖先们如何胼手胝足打下江山建立丰功伟业,喁喁细语伴随着陈年松香的气息缓缓渗入他的肌肤和血液,可他知道王朝的兴衰更迭不过就是史书上司空见惯的断章,各路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窃钩窃国,成王成寇,胜者彪炳千古,败者黯然落幕。想当年群雄逐鹿,一时多少豪杰。到头来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
比起这些更能吸引他的是那些宫廷中不为外人道的秘辛。“听说顺治爷没死,他出家做了和尚,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
“宫里的老太监。”
“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出殡的那一日是我和格格亲眼看着他的骨灰下葬的。可是你知道吗?格格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勇敢的女子。”他的脑海中至今还能浮现出她讲述时那神往的神色。
“十二阿哥长大了以后想要做什么呢?”
“我想要出家做和尚。”
“那可不成呀,皇上他一定会伤心的。”
“姑姑放心,就算是我死了,皇上他也绝对不会为我伤心的。”
“快别瞎说,皇上他心里是很疼爱你的。”
“怎么会呢,他总是凶巴巴的黑着一张脸,还欺负我额娘。”一日他躲在帷帐后面看见皇上狠狠掐住额娘的脖子,他吓得魂不守舍,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告诉了姑姑,苏姑姑将他抱进怀里柔声劝慰着:“别怕,你看错了,那不是真的。”她的声音不住颤抖着,还带着微微上扬的尾音,他知道那是她说谎时特有的语调。她向来不擅长说谎。
他站起身子缕着墙根缓缓踱步,可每走个几步就会撞到墙上,可他想不出其他能消磨时间的方式。他想起那个据说是他生身父亲的人,人们都说他是一位仁君,可在他面前他却像一个暴君。他从小就害怕他,每次见了他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好在苏姑姑会护着他。他躲在她的身后扯着她的衣摆战战兢兢。“您都要把他宠坏了!我看他就是贪玩!”
而她只会摸着他的头慈爱地说:“我们十二阿哥是灶王爷身边的小童子,可不就是因为贪玩才流落人间的嘛。”
“十二阿哥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呢,来,让皇上看看。”说着温柔地将他送到皇上面前。
后者粗暴地拾起他的下巴,如同打量牲口的品相一般,“还算周正。”
他本以为他天生一张黑脸,见谁都是一副嫌恶至极的面孔。可自打他撞见他探望生病的十一哥时那慈爱的神色,还对宜妃娘娘和颜悦色百般劝慰。他不禁疑惑,这真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皇上吗?
宜妃娘娘和自己的额娘不睦他和十一哥都是知道的,可小孩子理不清大人们之间那些恩怨情仇。他记得额娘总是担心地询问他:“十一阿哥有没有欺负你呀?”
“他没欺负我,还给我带糖吃呢!”
“糖?那他有没有要你做什么?”
“……也没有要我做什么……”
“十一哥,你好生养病,这个送给你,让这些金鱼陪你解闷吧。”
“十三弟,谢谢你。”三尾鱼儿在小小的鱼缸中上下游弋着。可没过多久便死掉了一条,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他们将它的尸体埋在一棵大槐树下。没过多久十一哥也去世了。他眼看着他的身体抽搐着渐渐停止了呼吸,变成了石膏般的惨白。他手捧着鱼缸站在他的床前,五哥双臂环抱着他们的肩膀,“十二弟十三弟,你们回去吧,这里有我呢。”一旁的宜妃娘娘早已涕零如雨。
他的生活被困在此地,只有高高的宫墙围框出的四角天空。这宫里大部分兄弟姐妹都疏远着他,除了十一哥只有十三弟会带着八妹妹来找他玩。
“十三弟!”
“你是谁?”
“我是你十二哥。”
“不对!我比你高,我是哥哥,你是……妹妹!”
“你是太子的娈童!”“真恶心!”他慌乱地捂住自己的耳朵防止噪音钻进来。
“囡囡,你要知道,皇上爱民如子,心系天下社稷苍生,难免无暇他顾,疏忽了这些儿女情长。你应该谅解他,长大以后多替他分忧,记住了吗?”
他歪着头想了半晌,一字一顿道:“那这么说他是一头好皇帝了!”
苏麻喇姑慌张地捂住他的嘴巴,“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要乱说了!”
对孩子来说,糖果、点心才是至高无上的,万岁万万岁的山呼之风在耳畔呼啸而过,这种种对权力的谄媚于他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囡囡……我们囡囡都长成大孩子了,往后就叫你安安吧。”后来她渐渐年老体衰,日渐力不从心。年幼的他逐渐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行动不便的她只能日日在佛前诵经祈福,他觉得她渐渐变成了儿童,又缩成了幼儿,到现在成了一株会呼吸的植物,默默无语且时常需要浇水灌溉。她的天地也变成了小小的一隅,他真害怕她就此消失,让他再也寻不到她。
他蜷缩在墙角一隅数着自己慌乱不安的心跳。从小窗中照进的光愈发微弱。他成了被世界遗忘在角落的人。不,被世界所遗弃,那还能称其为人吗?是怪兽?还是鬼魂?他成了一头暗中蓄积着力量的野兽。他仿佛听见来自遥远大海的波涛,大海里有什么呢?据说有一种名为鲸鱼的动物。绝望蔓延着像长出触手的巨兽拖曳他堕入不见天日的幽冥,呼吸愈发滞重,我还活着吗?如果已经死了,这里应该就是地狱的模样吧。他感觉自己似已堕入永恒轮回的地狱。意识模糊中他摸到头上一个尖锐的金属物件。
“让我进来。”
“你是谁?”
“我是小玉。”
“小玉?”
光阴的点滴流逝筑成一副在海滩上搁浅后慢慢风化的鲸鱼的骸骨。海风吹过,似乎听到远古的回音,召唤着他的灵魂和命运。
“十二阿哥,您可以出来了。”
“十二阿哥,您怎么了?”“啊——”
只见他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气若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