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火毁了东陵军近半数的军粮,南煜平静地检查完沈宁钰送的“大礼”,淡淡一挥手,所有的失职者一律被拖下去军法处置,从巡守到军官,无一幸免。
军棍狠狠落下,校场弥漫着血腥味,围观者面露不忍,南煜置若未闻,摊开地图,手指敲打着桌面若有所思。
不久,他将匕首扎进地图。仔细看去,刀尖正中一处山谷,那里,有一个荒废多年的村落……
大渝的虫落谷,位于与东陵的交界处,此地曾是水丰土肥的河谷,有一大批居民依山而居,乐得自在。后来河道枯竭,庄稼不生,交通不便,村民相继搬走,只留下一座空壳。
为了村民免受战火波及,城守史异赶在开战前就陆续安排战场附近的村民临时迁居于此,不时派人来添补物资,一时间,空无人烟的虫落村充满着人气。
百姓中不少人曾受沈恒之恩,不止一次表示想去军营给沈将军的女儿添些吃食,史异无奈,只好跟林湛借人:“军营重地闲人不得进入,不若让沈校尉得空去虫落村一趟,也算满足大伙的心意。”
林湛不好推辞,军队协助地方给百姓送物资也很常见,于是便有了沈宁钰在虫落村帮着分发粮食的画面。
百姓借着领米面的机会好好看了沈宁钰,有的老人家当即湿了眼眶:“好好好,沈校尉就是我们大渝的新柱石。”
突然一顶高帽扣下来,沈宁钰无言以对,便尴尬地赔笑,把粮包分给他就连忙喊下一个。
这是一个瘦弱女孩,裹着对她而言过大的外袍,上边补丁摞补丁,衣服虽破,但胜在干净,两个辫子被梳得整齐,脸色发黄,却没有脏污,因为太瘦,一双眼睛显得大而明亮,眼巴巴地等着她分来的粮食。
沈宁钰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怎么你一个人过来?家里大人呢?”
女孩小心接过沉甸甸的粮食,双手抱在怀里,乖巧回答:“家里只有奶奶,奶奶腿脚不好,我来领。”
沈宁钰宠溺地笑了笑,小女孩胆子大起来:“听奶奶说,我小时候差点被闯进村的东陵军摔死,是沈将军及时救下了我。”她顿了顿,“姐姐,你的爹爹真的很好。”
沈宁钰鼻头酸涩,揉揉她的发顶:“我知道。”她的父母都很好。
她一下午听了不止一次类似的话,等忙完后回到军营,想到这些还难免感慨。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沈恒被无数人铭记。苏璟安明日就要回京,还在帐外安排任务,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苏璟安一进来就看见她趴在桌案一动不动,身体随着呼吸有规律地起伏。他将她抱回床榻,搂着她躺下,吃味地想,他明日就要动身,她竟一点反应也无,真是够没良心的。
无奈地看着她的睡颜,认命地默默道:“罢了,你今日辛苦,我不跟你计较。”
他私心里并不想离开,如果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光明正大地留下来就好了,他临睡前胡乱想着,可他没想到,这个理由来得这么快又这么残忍,他宁愿它从没发生。
一夜之间,虫落村所有人被屠杀身亡,无一幸免。
由于案情重大,庸州官府炸了锅,官兵们一边应付前来讨说法的百姓们一边还要查幕后凶手,忙得焦头烂额,期间还有偏激百姓大闹衙门,苏璟安当即决定留下协助调查。
沈宁钰赶到现场时,昨日刚来过的柴门半掩,半干血迹蜿蜒而出。她颤抖着推开门,穿着宽大衣服的小女孩仰头躺在地上,脖子上血痕狰狞,鲜血弄脏了她整洁的衣服和白净的脸,两条辫子浸在血泊里。她紧紧拽着一个老媪的胳膊,那个老媪也没了生机,满身血污,面朝外趴在地上,一只手往前伸,似是要拼命往外爬,却在距离门边只有几步远时,永远地倒下了。
沈宁钰心脏一紧,急促地喘着气,苏璟安发现她的异常,连忙扶她到一旁休息。她靠着矮墙坐下,双手紧紧攥成全,通红着眼睛看向村口闻讯赶来的闹事百姓。
大伙叫嚷着让官府给说法:“战事发生前,你们怎么保证的?说要保护战场周边村民安然无恙,现在呢?人全死了!”
有官员安抚道:“我们也和大家一样的心情,此案一定会严查凶手,定不姑息!”
“我呸!”领头的啐道,“每次都是这套说辞,你们狗官连偷鸡摸狗的案子都查不出,人命大案能查出个屁!史异只知道巴结高官向上爬,弃百姓安危于不顾,让他偿命!”
“让史异偿命!”
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令现场更加混乱,苏璟安眉头一紧,直接搬出新帝撑场子,半真半假地告诉大伙陛下已知晓此事,勒令全力缉凶,凡办事不利者,绝不姑息。
大伙见他气势凛然,非富即贵的模样,直觉他所言不假,又见他身后的一群黑衣人个个凶神恶煞,气焰顷刻消了一半,将信将疑道:“我们姑且信你,但此案若还是查不出,我们就直接告去盛京,让史异偿命!”
沈宁钰若有所思。史异一直配合军中的作战安排,一应后勤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城内百姓也安抚得当,怎么在这些百姓口中,他却成了尸位素餐的狗官,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那边人群渐渐散去,史异不知何时躲在矮墙后,自顾自地对沈宁钰解释:“他是城里的铁匠陈大,曾经家中失窃告到官府,怪我无能,没揪出盗贼,被他记恨至今。这些死者里也有他五服外的亲戚,他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
沈宁钰目光闪烁,不动声色地安慰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查出凶手,史大人不必太过自责。”
苏璟安亲自带人检查现场,确认尸体二百三十一具,皆是一击毙命。因是临时落脚地,村民携带的财物不多,全部检查下来,都原样保留。凶手有多人,行动迅速有序,非经受训练不可为,但他们不图财,只为命,可杀了这些人,有什么好处?
沈宁钰望向村东面的高山:“翻过那座山,再走十里地,就是东陵军营所在。”她转身向村西部,“那里,就是庸州的东城门。虫落村,是东陵攻打城东的必经之处。”
史大人却摇头:“校尉可发现此山高且陡,越往上草木越稀疏,站在东城门上便能一眼看到山上有人活动。城东易守难攻,过去战争从没被攻陷过。”
沈宁钰闻言不再多言,回营地前看到推着运送尸体的车,要在仵作检查后统一安葬,小女孩和她的奶奶就在上边,她走上前仔细整理了女孩的头发和衣服,给官兵塞了一锭银子,嘱咐他到时把女孩和奶奶埋在一处。官兵点头哈腰连声承诺要她放心。
苏璟安留下处理虫落村案情,沈宁钰独自回营,找到林湛说出自己的猜测,林湛却不甚在意。
“您就如此自信东陵不会从东侧进攻?”
“老子打的仗比你吃的盐都多,你只管听令行事。”
“将军可懂未雨绸缪的道理?”
“哼,未雨绸缪也得讲证据,你的证据呢?之前赌对几次是你运气好,可直觉不能当饭吃,你不能做事全靠想象!”
她还想说什么,林湛怒斥:“沈宁钰,这是军令!”
她一噎,几个深呼吸后,放缓声音:“属下遵命。”
她与林湛的争执声不小,全被营帐外的士兵听了去,她脸色极差地走出来,周围小兵纷纷扭头装作不知。当晚林湛勒令沈宁钰留在军营不得外出,沈宁钰也把自己关在营帐里拒不见客,全军上下都知道林将军和沈校尉闹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后来几日,军营一如既往地训练备战,苏璟安一直没有回来,让初一递了口信,说是要留在城内给史异帮忙,沈宁钰暂时不知对虫落村的调查进展,只听说虫落村又变成了空壳,索性一门心思扑在对东陵军动向的关注上,整日在沙盘推演:“陈大,史异……”
脑海中灵光一闪,她的手一顿,喃喃道:“西城?”
***
这日东陵军穿越虫落村,朝防守更薄弱的东门直驱而下。东门士兵看到东陵军活动的身影加紧布防,勉强能抵制一波又一波猛烈的进攻,但对方人多势众,恐怕无法抵抗太久,守城官兵焦急地请求林湛调兵。
可此时主城门的战斗更猛烈,林湛也陷入包围,身中数箭,浑身是血,拼着一口气与敌军周旋。
天边突兀地响起一声军号,东陵军人好整以暇地对林湛说道:“蠢货,庸州是我们的了。”
林湛嗓音嘶哑,双肩微微颤抖冷笑,双目猩红,鲜血从嘴边流下,像一头濒死的兽:“老子就让你看看,谁才是蠢货。”
他大喝一声,又陷入激战中。
此时此刻的西城门外,东陵军浩浩荡荡袭来,兵力是另外两支队伍的总和,而西城门只有庸州官府管辖的府兵,完全不是东陵军的对手。
史大人焦急赶来,又得知林湛在前线生死难料,大骇之下指挥守城士兵架起火炮弓弩防卫,却难以抵挡东陵的攻势。两个战场尚且自顾不暇,城守慌不择路之下忙问苏璟安现在何处,手下欲哭无泪:“苏大人查案,不知去向。”
说话间,第二批递补上的府兵也很快失去战斗力。东陵军撞击城门的声音像一道又一道催命符,伴着城门内众人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沉重。有人在门外叫阵,直言开门投降,可免城内百姓一死。
史大人沉默,似在开与不开中艰难抉择。之前在虫落村闹事的陈大又领着一群人来到附近,手执铁器吼道:“你他娘还犹豫个屁?开门,老子今天跟他们不死不休!”
“就是,怕他个鸟?开门!”
文书苦苦劝道:“不能开呀,不能开!”
“少废话!你贪生怕死,老子可不怕!”
他不知从哪找来一把大刀,不顾众人阻拦冲向史异,吓得他连滚带爬地后退:“来人,快来人!”
城门外的喊声不停,陈大似被挑动,焦急到几乎崩溃,拿着刀胡乱挥舞,趁衙役躲闪间冲到了史异身边,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威胁道:“下令开门,是死是活,老子今天跟他们拼了!”
史异沉痛地闭上眼,似是终于下了决心:“开——”
“哟,史大人就这么听铁匠的话?”
高处一道懒洋洋又清亮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凉意。苏璟安似笑非笑地坐在屋脊上,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他顶着所有震惊的目光飞身而下,一手看似随意地弹开陈大的刀,松松搭上城守的肩,修长食指指着陈大:“把他给我拿了。”
早早埋伏在附近的黑甲卫瞬间飞跃而出,眨眼间将陈大扣下。
苏璟安顶着众人不解的目光,按了按史异的肩膀,称兄道弟般说着:“史大人公务繁忙,被东陵养的线人耍得团团转也不知道。”
史异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硬片刻,被扣在地上的陈大不服大吼:“京城来的官威就是大,无凭无据,就敢随便污蔑良民!”
“良民。”苏璟安轻蔑地反问,“你也配?”
一个被东陵买通的线人,平日与平民无异,但关键时刻会按照东陵的要求带头扰乱庸州治安。虫落村出事以来,他从头到尾一直在煽动人心,就是为了离间百姓和官府,这次更是打着正义的旗号要史异开城门,其心可诛。
听完苏璟安的解释,最初还替陈大鸣不平的围观者顿时变了脸色,苏璟安不再废话,令人把他带走,状若不经意地睨了史异一眼,史异毕恭毕敬地感谢苏璟安:“多谢大人解围,史某代表庸州百姓,会永远铭记大人的恩情。”
苏璟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外边正乱着,你好像一点不着急。”
大家也突然回过神来——撞门的声音已不知何时被厮杀声取代。
苏璟安白了史异一眼,直奔城墙上指挥布防。
在苏璟安收拾陈大的时候,沈宁钰已现身西城门战场。银甲在阳光下寒光凛冽,红缨枪被她挥出了残影,银蛇吐信,所到之处无人生还。她的身后,身着大渝铠甲的精兵猛将大喝着与敌人厮杀,鲜血混着尘土,飞溅到半空滑下一道弧线,又溅落一地……
阳光正烈,战事正酣,东陵军队被沈宁钰牵制着难以接近城门,只需再坚持一下,就能让东陵军心溃散,然而禁闭的城门缓缓开启,所有人俱是一惊。
东陵人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不再跟大渝军周旋,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城内。沈宁钰解决掉周围的人,喘息着望向城门内的混乱,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容。
……
“将军就不觉得此事可疑吗?”那日在中军大营,林湛勒令沈宁钰不要再理会虫落村的事情,沈宁钰这样问他。
林湛坐在主位,不动声色地与她对视,双眸凝聚着多年来浴血沙场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