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希望敖无心留在真君神殿修养，敖无心自觉伤势已大愈，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更何况……

上次在西湖之上，许仕林主动上前与她说话，直言知情“契约”一事，甚至知道解除之法。再联想到他假扮羊仙的种种，分明就是玉帝的手笔。

说不定，自己和许仕林……都是用来“监视”杨戬的棋子，乃至在玉帝眼中，彼此也可称一声“同伙”。

许仕林自有许多本事，突然被哮天犬等人寻到踪影，不知是大意还是故意，难说便不是诱敌之计。

抓捕许仕林的行动，她必须去。

见敖无心坚持，杨戬便也许了，又叫上了剑兰、苍狼一起下界，去与哮天犬和姚老四汇合。康安裕和郭老六留在真君神殿留意这边的动向。

至于小青，虽则将她从天牢中放了出来，毕竟是许仕林的亲故，自是看管在真君神殿中不许她出来坏事。

几人抵达苏杭一带时，正远远看见十八罗汉其中的几人也正在凡间，似在搜寻什么，多半是在寻找金刚降魔杵。

大鹏鸟已归还西天，它身上的笑状佛首自是已在佛门手中，如今刘彦昌身上的骂状佛首还藏在广力菩萨的道场，应能瞒上一段时日。十八罗汉此番下界，定是发现了金刚降魔杵一分为三之事，为着寻找其余两首而来。

哮天犬使出“天地无极、万里追踪”的看家本事，却发现又找不到许仕林的气息了。

这也不是罕事，当年主人追捕刘沉香时，刘沉香以大蒜掩盖自己的气息，便叫哮天犬失去了线索。

姚老四献计：“二爷，要不要暗中跟着十八罗汉，他们是佛门弟子，没准有找到那第三个佛首的法门。”

杨戬睨了他一眼，“跟着他们，被他们发觉我们也在找佛首，如何解释得清？”

姚老四悻悻。

敖无心无声看向杨戬，见他眉眼间磊落深沉，是誓要将三个佛首集齐，救回刘彦昌的。

二爷此举，既不可被佛门知晓，也是背着玉帝行事。为了刘先生和三圣母，将两边至尊都得罪了。听闻刘沉香为着许仕林乔装为斗羊潜伏一事，非要去御前对峙，被杨戬狠骂了一顿。

杨戬不许刘沉香或三圣母卷进这件事来。

当时他说：“三妹是华山地仙，若为寻找佛首擅离华山，被天廷发觉，又是一桩重罪。沉香位列第三十七天将，日常听玉帝王母调遣四处奔走，同僚众多，鲜有机会擅离职守。只有我，他们不敢管，也不敢明着使人窥探跟踪，就算被发现行动，随便编个由头就是了。”

他总是这样，想要将所有重要之人都护在身后，仿佛自己不会疼、不会流血。

敖无心本就立在杨戬身侧，此刻，悄无声息地，轻轻地，牵住了杨戬的手。

她想，站在他身侧，与他并肩，一起迎战所有艰难险阻。

她恍然听见自己的心如是说。

她承认，自己总是倾慕他的相貌，怜惜他的苦楚，钦佩他的坚韧。

杨戬的手极轻微地一颤，下意识反握住敖无心的小手。

他不禁侧头看向敖无心，前一刻还冰冷的眸子瞬间冰消雪融，深不见底的墨瞳中透出惊愕……与一丝藏不住的欣喜。

她，牵了他的手。

清楚意识到这一点，杨戬愈发回握住了敖无心的，微微加了一些力气，又没有攥得太紧，不想握痛了她。

身后的哮天犬、剑兰等人都不曾往下看，是以无人发觉，他们的二爷与敖执律忽然之间便互相牵住了手。

“分头去找许仕林，不可惊动十八罗汉。”杨戬平静下令。

其余人等领命而去。

杨戬并未松开敖无心的手，两人并肩站在原地，站在云端，互相看向了对方。

他的眼中，是少有的温度。

敖无心已有些后悔，不经深思熟虑便作出了这个小小的动作，竟引得他如此长久的探究和注视。

“既入了真君神殿，你选的路，我陪你一起走。”敖无心听见自己掩饰似的表忠心。

所谓同舟共济、袍泽情义，该当如此，非是她有什么凡心私情。

然而这话听在杨戬耳中，却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他握着敖无心的手不禁用力，脚下额云也朝敖无心贴近了足有半尺。

太近了，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羽毛般扑在她的面上，温热的触感中却又带着清冷的、修仙之人特有的淡香。

他眸中挣扎的炽热转瞬便被强行压了下去，垂下眼，羽睫遮住神色，低声道：“等抓住许仕林，我有话对你说。”

“等抓住许仕林，”敖无心主动道，“我也有话对二爷说。”

“……好。”

杨戬与敖无心正要降下云头，二人突然有所察觉，一同回过头去。

赫然站在眼前的是个清丽读书人，正是他们正在搜寻的目标，许仕林。

许仕林躬身一礼，“二爷，属下欺瞒二爷，以‘斗羊’之命入职真君神殿，特来请罪。”

“你若真想请罪，早先自去神殿见我便是，不会引我们到下界苏杭。”杨戬冷冷拆穿。

许仕林不敢反驳，“属下心知二爷有许多疑问要审，最要紧的一件便是第三个佛首的下落。”

敖无心眉心一跳。桩桩件件，竟没有能瞒过这个许仕林的。

所以，从‘斗羊’的易容，到金刚降魔杵失窃，乃至后来的大鹏鸟返祖案、宝莲灯失窃案，全都与他有关。

“说出来只怕二爷不信，第三个佛首，便在此阵之中。”

说着，许仕林让开身，面前浮云迅速集聚，汇成一团暄软厚重的雪白云团，云团表面泛着淡绿光晕，便是阵法结界的边缘。

敖无心先气笑了，“许小公子，你要害我们，也不必如此直白吧？”

许仕林红了耳尖，低下头去，不多辩解，仍只道：“在下所能保证的唯有一件——只要二位进入此阵之中，便定能找到第三个佛首。”

敖无心扯住杨戬衣袖。

这空城计也太古怪，显然便是直钩垂钓，愿者上钩。

“满口胡言，二爷，我们将他抓回去细细审问，他既知道佛首的下落，还怕吐不出来吗？”

许仕林忙道：“二爷和敖执律明察，若要找到第三个佛首，进入此阵乃是最快的办法。若二爷和敖执律实在不信，就算杀了属下，属下也拿不出第三个佛首。”

杨戬手腕一翻，将敖无心的手握在掌心，道：“我信他说的，佛首便在阵中。”

敖无心诧异看向杨戬，他素来多疑，却也直觉精准、洞察人心。他说信，那便有十足把握了。

“二爷可知这是什么阵吗？”

就不怕敌人来个瓮中捉鳖？

杨戬早以神目暗中探过，“此阵只是个普通的结界阵，可以法力强行撞破。”

阵法本身只是如此，但至于阵中有什么危险等着，便不得而知了。

敖无心不由再次看向杨戬，她的直觉告诉她，断不可进入此阵。这样直白的计策，毫不掩饰，因为许仕林清楚杨戬的目标。杨戬要想得到第三个佛首，唯有进入此阵，没得选。

她也，没得选。

“这样说来，”敖无心凌厉地盯住许仕林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许小公子是在帮我们了？”

“在下的青姨母就在二爷手中，父母又位列仙班，在下与二爷和敖执律素无仇怨，没有理由故意害人。”

这话倒很值得推敲了。

没有理由，“故意”，害人。

所以，他承认了此阵害人。

敖无心看向杨戬，杨戬也正看向她，心意在对视的瞬间便彼此确认——许仕林果然是玉帝的人，此阵也果然是玉帝交予许仕林的任务。

敖无心看到，杨戬的眼神从深沉变得冷厉桀骜。

“去会会？”敖无心冲杨戬一笑，明媚张扬。

“也许会万劫不复呢？”杨戬也回以温暖一笑。

“那就一起万劫不复吧。”敖无心给自己壮胆，“反正也没有退路。”

二人携手一同进入阵中。

阵法中聚集的云层蓦地翻涌起来，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

杨戬携着敖无心的手向前走，脚下虚无的云层逐渐转为具有实感的大地。

云气渐渐散了，嘈杂人声次第传来。

“这里是……”敖无心顿住脚步，不敢再向前。

灌江口。

她生活了上千年的灌江口。

眼前赫然便是一座熟悉入骨的府邸，青砖黛瓦，朱门高墙，门前一对石狮威严矗立。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杨府”二字，字迹苍劲有力。

敖无心提议：“我们分头找找有什么线索吧，既然第三个佛首就藏在阵中，我们总得将它找出来。”

“既然第三个佛首就藏在阵中，那么必不需我们费力苦寻，定然就在此处。”一面说着，杨戬抬手指向面前的府邸。

敖无心不想进去。

她曾经在此生活了那么多年，有欢乐，有愁怨，鸡飞狗跳，人间烟火。

她一心想要逃离过去，重获自由。她要的自由，何止是解除禁足西海之令这么简单，她原是想忘记从前的一切，哪里还敢再踏进去，再陷入那些并不完美的回忆。

“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杨府’，只是幻象而已。”杨戬望着阔别的门楣，“就连我，也不再是当年听调不听宣的杨戬了。”

谁都无法回到过去，重新开始。

时间的洪流向前行进，历尽那么多风风雨雨、生生死死，他怎么可能还是当年的那个杨戬？敖无心，也再不是当年的西海三公主了。

这番话听在敖无心耳中，犹如振聋发聩。

是啊，她为何要固执地逃避那段并不完美的过往，守着曾经的缺憾不肯放开？不论过往里的自己是笑是嗔，不论自己是否情愿，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重新经历了。

就算重临故地，又能意味着什么？曾经幸福过的，依旧在回忆里幸福着，曾经恼过怨过的，也依旧无法抹去。这座府邸无罪，有罪的是人不肯接纳自己所经历的过去。

“二爷说得对，你不是当年的你，我也不是当年的我。”

杨戬再次握住敖无心的手，温笑望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敖执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