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收兵,杨戬与哪吒、刘沉香、杨婵等人随行,浩浩荡荡,往南天门去。
云行至半空,俯瞰可见大地果然不止一处裂缝,绵延百里,入目惊心,不敢细算死伤多少。数千年来,何时见过此等惨状?
众人各怀慨叹,忽见上空拨云见日,露出一大片耀目金光。
李靖抬手遮住刺目光华,“那是……陛下的神通!”
只见金光瀑布般倾泻而下,注入大地上最大的一处裂痕,将裂缝缓缓填满,涌起,最后化作一道绵延不断的丘陵——填堵了裂缝。
杨婵与刘沉香望着拔地而起的丘陵,自然更想起刘彦昌以身填补的情形,面如死灰,心如刀绞。
以神通铸造如此庞大的岩石丘陵,改造了大地,几乎耗费万年修为,看来,天廷对地裂也束手无策。
若连玉帝、王母都只能用生填硬补的下策应对,可见形势比想象得更加糟糕,一行人不由更凝重了几分。
到得南天门,听闻玉帝果然正在灵霄宝殿召集群臣商议,李靖便携几人一同上殿。
这些人一齐出现在灵霄宝殿上,争论不休的大殿立时为之一静。
李靖先行见礼,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臣……‘捉拿’杨戬归案。”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阵势哪里是捉拿罪臣归案,简直像罪臣伙同亲信前来逼宫的。
实不相瞒,“玉帝”眼见杨戬、刘沉香、哪吒这几位叛逆的主儿一齐上殿的时候,心底着实有片刻着慌。
但旋即,王母迅速镇定下来,那杨戬此时身无法力,不足为惧;哪吒有他爹李靖镇着,想必不会作出太出格的事来;刘沉香倒是有些棘手,但他到底年轻,未必就会脱离掌控;杨婵手里的宝莲灯厉害,但她不是不讲理的性子,不大可能跟着那些叛逆的小子一起胡来,再说,不是还有刘彦昌这个把柄在吗?
只是,殿内少了一个敖无心,但并不重要。
将局势在心头盘算一遍,王母——或者说“玉帝”——重新坐稳宝座,饶有兴味地开口:“杨戬,朕正要拿你是问。下界地气震荡,多地出现巨大裂缝,你可知情?”
杨戬身上还穿着凡人的衣衫,但那双晶亮锐利的眸子如同墨玉,闪耀着深沉又不可见底的光泽,令人不敢逼视。
他唇边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直直向玉阶上的九五之尊看过去,答:“小神知情。小神在下界时,亲眼目睹地缝开裂,黑色地气逸出,将跌落缝中的天兵和凡人吞没,致使魂飞魄散,死伤惨烈。”
“大胆杨戬!”“玉帝”猛一拍桌面,喝道:“你偷盗金刚降魔杵在先,致使大鹏鸟失智返祖,又自导自演宝莲灯失窃案,杀害刘彦昌灭口,天地共愤!紧接着大地裂缝,定是你身为三界司法天神倒行逆施,扰乱三界秩序,以致地气不稳!来人!将这个六亲不认、心无慈悲的罪神押入天牢!”
杨婵、刘沉香和哪吒同时吸气欲言,被杨戬抬手拦住。
杨戬面不改色,气度沉着,不疾不徐地道:“倘若以杨戬一己之身,可使天下地缝愈合、地气稳固,杨戬立时便可献出此身,绝无怨言。但陛下口口声声称小神偷盗金刚降魔杵,后又犯下一系列滔天罪行,终致地气受损,可有证据?”
“玉帝”却是微微一笑:“证据自然是有,朕难道会无缘无故冤枉了你?”
“玉帝”略一摆手示意,便有一对仙官退下,不多时,便合力抬上一根通体赤金耀眼、雕花精美无双的佛杵来。
只是这佛杵样子奇怪,原本该有三个佛首雕刻的位置,如今只有一个,不甚完整。
“玉帝”道:“这便是佛门失窃的至宝,金刚降魔杵。其上唯一的佛首便是从大鹏鸟体内化出的笑状佛首,另有两个,众卿可知下落?”
在场的除了杨戬、杨婵兄妹和刘沉香,自然无人知晓骂状佛首曾在刘彦昌体内,如今大约已回到西天佛境。剩余的一个怒状佛首,却尚未寻到。
只见“玉帝”广袖一挥,金刚降魔杵腾空飞旋,发出柔和佛光。片刻后,它朝着杨戬的方向飞去,杨戬周身呼应一般,亮起锁链状的金光,心口处隐隐透出怒面佛首的图案。
满殿哗然。
怒状佛首,居然就在二郎真君体内!
杨婵、刘沉香等人亦是面面相觑。
杨婵比之旁人知晓的更多些,也更困惑。这道连宝莲灯都无法破解的锁链,不是嫂嫂误渡入二哥体内的契约吗,怎么会是传说中的怒状佛首?
怒状佛首,使佛入凡……
原来,所谓的契约,就是金刚降魔杵的怒状佛首!
杨婵本就重伤在身,恍惚踉跄两下,若非刘沉香眼疾手快扶住,险些便跌倒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
按照嫂嫂的说法,这契约……不,这佛首,分明是玉帝赐给嫂嫂的!
可是,怎么又是玉帝在喊捉贼?这贼、这贼……究竟是谁!
“娘,娘?”刘沉香担忧地低唤,“您没事吧?”
杨婵脑海中一团乱麻,根本不知该从何开口。
“玉帝”面上带着胜利的微笑,扬起长长的寿眉,道:“朕当初便已说过,潜伏在真君神殿的执律神敖无心、许仕林等爱卿与朕里应外合,以寻回的怒状佛首为饵,钓到了杨戬这条居心叵测的大鱼,这才锁住了罪臣的法力,才有了今日的绳之以法!”
杨戬的额角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他再也不掩饰唇边的冷笑,反问:“小神寻找怒状佛首不假,但小神寻找佛首,不正是为了替陛下分忧、为三界安危着想吗?”
“杨戬!”“玉帝”语重心长,“朕,从未说过佛门丢失的至宝是金刚降魔杵,你又怎会得知,需要寻找佛首呢?”
这一问,问得大殿上一片死寂。
滴水不漏。
刘沉香强忍着暴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金刚降魔杵能使大鹏鸟返祖,此事古籍上多有记载,压根不是秘密,猜到又有何难?难道读书多、见识广、猜得准,就能证明居心叵测吗?”
“玉帝”寿眉一拧,“朕命杨戬捉拿大鹏鸟,命杨戬寻找失窃的宝莲灯,却从未命杨戬寻找过佛首啊。他迟迟不报宝莲灯失窃案的详情,宝莲灯又实实在在回到了三圣母手中,不是自导自演又是什么?”
大殿中议论声渐起。
刘沉香张了张口,最终不甘地看向母亲杨婵。
能说吗?说偷盗宝莲灯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说自己的父亲入魔,不仅对舅兄狠下毒手,更残杀了无数百姓?说舅舅他是为了一己私情保住父亲,才隐瞒不报、擅自寻找佛首?
那一日在灵霄殿上无法开口的,刘沉香今日依旧无法开口。他更无法亲口说出,爹已经为了赎清罪孽,以身补地,神魂消散了……
巨大的心痛将刘沉香淹没,他看向杨婵的双目里已盈满了泪。他再一次,痛恨自己竟这般无用!
杨婵惨白着一张姣美无双的面庞,垂下眼,再抬起时,漆黑明澈的眸底是豁出一切的决绝。
“三妹……”杨戬上前一步,抬起手想将杨婵护在身后。
自己这些年已愧对三妹许多,今日之事本是玉帝王母对他忌惮,却又将她一家牵扯进来,叫他如何心安,如何还能将她连累得更深?
杨婵却倔强地将杨戬的手臂推开,冲他苦涩一笑,极致温柔,也极致决绝。
她一直被蒙在鼓里,今日,再也不想躲在二哥身后,做一个总是被保护的累赘了。
就在杨戬进入灯中的时候,杨婵便全都明白了,当初刘沉香说的“更为霸道的旧伤”究竟是什么。
那是二哥为了救出她,遭到的华山符咒的反噬,几乎伤了他半条命去,至今未愈!
这一次,她一定要挺身而出,为二哥讨回公道!
“启禀陛下,”杨婵泠泠开口,“二郎神迟迟未报偷盗宝莲灯的真凶,实是为了顾念亲情,还请陛下恕罪!”
眼下场合并非大朝会,“玉帝”也并未戴着珠冕,杨婵便清清楚楚地望见,“玉帝”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那样的神情看在杨婵兄妹眼中,像是底牌被掀的错愕,和场面失控的恐惧。
果然,这位陛下果然知道刘彦昌成魔一事,甚至笃定了他杨戬一党会为了瞒下刘彦昌的罪行而闭嘴,不再争辩强泼在杨戬身上的污水。
这位陛下的确猜得很准,只可惜他猜错了一件事。他没猜到刘彦昌会为了洗刷灵魂里的罪孽,而以身补地,杨戬一党再不必为护着他的性命而隐瞒成魔之罪。
杨戬一面思索局势,一面听杨婵亲口将刘彦昌如何走火入魔、如何盗走宝莲灯、如何乔装成一个鬼面书生、又如何残害凡人一一禀明。
越听,他的神情也同在场那些不知情的神仙一般,隐隐面露怔然。
三妹她字字句句,亲口述说刘彦昌所犯之罪,是在为他争辩。三妹为了他,将所爱之人的罪行公之于众,只为最终还他一个清白。
“玉帝”的脸渐渐因心绪震荡而变得扭曲,听杨婵禀完来龙去脉,“他”甚至没想明白杨婵为何要替刘彦昌自首。
杨婵最后图穷匕见:“陛下,为了查清刘彦昌走火入魔、残害人命的真相,二郎神托八部天龙广力菩萨相助,请如来佛祖亲自出手,从刘彦昌体内化出了金刚降魔杵上遗失的骂状佛首!”
“好啊!”“玉帝”一喜,“杨戬,你偷盗金刚降魔杵,害刘彦昌入魔后又将其灭口,人证已在,还有什么话说!”
杨婵却飞快地继续道:“启禀陛下,将骂状佛首送入刘彦昌体内的,并非二郎神,而是许仕林!也即,真君神殿化名‘斗羊’的执律神!”
在满殿震惊的吸气声中,杨戬上前一步,接上了杨婵的话:“许仕林乃是凭借照妖镜背面碎片变换为‘斗羊’,是以非但小神的神目一时未能看破,就连南天门处的照妖镜也不能照出其真身。那搜出来的碎片就在真君神殿,陛下可随时调取。”
哪吒算是听明白了,“这个许仕林乔装改扮,居心不纯,又加害于刘彦昌,间接导致无辜凡人枉死,简直罪大恶极!可是他如何会握有佛首?依小神看,金刚降魔杵被盗一事他嫌疑最大!且按陛下的说法,地脉不稳一事他也脱不了干系,请陛下宣许仕林上殿对峙!”
附议者众。
“玉帝”总不好硬扛着不宣人,倒显得心虚,只得传许仕林来。
许仕林自是巧言善辩,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连乔装一事,都狡言为玉帝栽培新人的关怀之举。
一时间,似乎双方各有一些证据,又都不足以论定,场面一时僵住。
杨戬忽而冷笑起来。
王母正被绕得头晕,颇没好气,“你笑什么?”
杨戬愈发放声大笑,直笑得人毛骨悚然。
“大地开裂,生灵涂炭,陛下不思解决之法,居然还有闲心雅致讨论小神的罪责,小神实在想笑。”
“杨戬,你!”王母险些怒极失态,却又无言以对。
她总不能承认,她早已知道地气紊乱、地脉受损的真相,这真相就在自己身上,眼下不过是找人背锅罢了。至于解决之法,她已命许仕林留在瑶池想法子,倘若被大殿上这些人知晓原因,她的万古之名可就彻底毁了!
就在这时,一个仙官快步上殿,“启禀陛下,西海三公主敖寸心……敖、敖无心求见!”
杨戬眸中几不可察地亮起神采。
她回来得比他想象的更快。
她,来救他了。
“不见!”王母不假思索。眼前这几个扎手的货色她已捉襟见肘,再来一个杨戬的同伙添什么乱!
那仙官却道:“陛、陛下,三公主,她带来了如来佛祖赐下的云镜,可看到过去发生之事,辨明真相,解陛下眼前之困。”
王母险些当场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