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赶赴东京去举办黑石光治的葬礼,成功谋杀的第二日我便准备启程。
我选的时间太早,所以天还没亮就和灰谷竜胆一起把他哥扛到车上,还得保证不让他醒过来,免得我和灰谷竜胆被他暴揍。大江十郎派给我的司机看着我和灰谷竜胆一起像抬尸一样把人抬上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黑石光治的尸体已经提前运到我们要乘坐的轮渡的冷冻库里了。他的死讯传播得很快,当时我离开那间酒店时,楼下已是一堆被提前安排过的记者。灰谷他们被安排从后门离开,我则不得不饰演着我的角色,在长枪短炮中掩面作哭泣状。黑石组组长畏罪自杀身亡,唯一的妹妹肝肠寸断,然后在情势所逼下不得不顺位继承亡兄的一切。
计划上是这样的。
武藤泰宏昨晚便已经带着急着要见黑川伊佐那的鹤蝶一起离开。他家人那边也收到了消息,现在和我扯上关系没有好处,特意打电话来让他离开,他于是便没有逗留在这。本来和鹤蝶一起同极道打了一架让他还蛮热血沸腾的,和我告别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失望。
“辛苦你了。”我伸手揉了揉靠在另一侧车窗上打瞌睡的灰谷竜胆的脑袋。
“能这么快结束真是太好了。”灰谷竜胆打了个哈欠道。
能这么快结束真是太好了——我也这么觉得。回去办完葬礼,然后把那些合同递入法律系统,召开最后一次干部会议和黑石商会成立式,顺利的话只要两周就能结束这一切。然后我就能过上普通日本女高中生的生活,享受清闲的人生。
未来似乎一片光明。
晨光熹微,港口信号塔的光束投射向面前的道路。
灰谷蘭还是靠他弟弟背着他下了车。我拎着行李跟在后面,见他们被检票处拦下又急急忙忙冲上去给了票,和他们一起登上了船。港口的海风卷起灰谷蘭还没梳起的头发,全部砸在灰谷竜胆脸上,让他龇牙咧嘴的。我把行李交给一旁的侍者,抬眼看向本该有一轮圆日的海岸线,那里被一片乌云挡住了。
“能顺利起航吗?”我问一边的水手。
“可以的。”水手看都没看乌云一眼便回答道。
航行的事情我一个外行人也不清楚。我按耐住不安的情绪。或许只是一点小风雨,并不会有太大影响。
这趟轮渡的乘客不多,没费多大力气,我和灰谷竜胆便找到了房间。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大江他们给我们定的只有一间房,但好在里面还有两张床,乘船时间也不长。
灰谷竜胆轻手轻脚地将灰谷蘭放在床上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和我去找点吃的。起的太早,昨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我想他和我一样都饥肠辘辘。虽然那时带来的反胃感让我依旧有些难以接受进食,但好歹要补充一些能量。
灰谷竜胆心领神会,静悄悄地和我一起离开了房间。
“真——吓人啊。”我关上身后的门,感慨地说。
“感觉哥哥的起床气比其它东西更恐怖。”灰谷竜胆点头道。
我和他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笑了起来。
好平和。
我坐在等候区看着在挑选便当盒的灰谷竜胆想着。这么平和的日常真是难得而又宝贵,希望能延续下去。
因为没什么胃口,所以我随手选了个便当,先一步放进了微波炉中。此刻已经热好了,我便站起身来去把它拿出来。但奇怪的是——即使我已经拿出了热好的便当,微波炉的滴滴声似乎没有停下的打算。
不好。
我来不及细想,扔下便当盒扯住灰谷竜胆的手腕就往房间的方向跑。
“怎么了?”原本狼狈地拿着便当盒就被我拉走的灰谷竜胆在奔跑的间隙迅速调整了步调,此刻已经能够和我一个速度前进。
“有炸弹。但不知道在哪。”我话音刚落,原本待着的便当贩卖处便传来一声巨响,连带着滚滚热浪向我们后背推来。
不管是谁安的炸弹、出于什么目的,他们的杀意出奇得强。在放了一堆微波炉和贩卖机的地方安置炸弹,能够被隐藏起来的炸弹本身的威力或许没有多强,但造成的连锁爆炸的威力不容小觑。
我被推得踉跄了一下,灰谷竜胆便抓着我的后衣领把我拎了起来,然后将我往前推去。
我站稳后连忙转身。因为爆炸声而耳鸣的耳朵妨碍了我的平衡感,我倒在了墙边,挣扎着爬起身来看向他。地上有一堆碎裂的物品,我的左手手臂似乎在我的挣扎中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
“赫!”烟雾中的灰谷竜胆单膝跪在原地,抬头望向我,喊声显得格外远。他的眼镜被吹落在地上,碎掉的镜片散落在墙角。
情况不对。
我的脑中一片混沌,只剩下双腿自己行动起来,又扑向了灰谷竜胆。这是不是现在最好的选择?不重要。
我看见了灰谷竜胆肩膀上的血流。
“快点走啊……咳!”灰谷竜胆被爆炸炸飞的锐物割伤了肩颈,“把哥哥带上离开!”
“安静。”我捂住灰谷竜胆溢出血来的嘴,撕开他的衣服,将长条布紧紧绑住他的创口。
然而出血速度不见减缓,灰谷竜胆也渐渐没了力气。我硬是把他背上了背,背着他继续往房间那里跑去。大概是身陷绝境,此刻我的爆发力和力量都出奇的强。必须要逃掉的想法笼罩在脑中,逼迫我不断抬起脚步往前奔跑。
我不想死。
他们肯定也不想死。
我不想让他们死。
明明已经狠下心来亲手杀人了,到头还要我死,这也太不公平了。天主也好佛陀也罢,不管是哪路神,凭什么给我安排这样的人生。就算是那个玉依姬,我把你的神力还给你了,你又凭什么不庇佑我?
怒火盖过了迷茫,支撑着我继续行动。我最终顺利踹开了本该有灰谷蘭待着的房间门。
我一边寻找逃生艇,一边大喊着蘭的名字。
船上乱成一锅粥,奔逃的人群推挤着我,我的体力有些吃不消了。
“放下……我能自己走。”灰谷竜胆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
“上一个这么有自信的,在我经历的其中一个未来里死掉了。你想死吗?”我反问他。
灰谷竜胆被我呛了一句,没再说话。
“抱歉,我现在没法太温和。抱紧我。”我缓和了一些语气。
我的体力不支,只能乞求灰谷竜胆能够牢牢抱住我,这样我不至于要单手抓着他。
在我准备走向下一个拐角的时候,与周围混乱的尖叫声不同的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忽然从拐角远处传来。我能依稀辨别到自己的名字,直觉告诉我不能再往那里走。
耳边灰谷竜胆的呼吸有些变得微弱,意识基本靠着他的体魄强撑着。
不安地找寻出路的时刻,右手手腕忽然被某人扣住,下一秒我便被扯入了一旁不知何时开启的应急通道的门。
“嘘。”
灰谷蘭的声音轻轻地在我耳边响起。吐息间,他身上特别但熟悉的香水味在静谧中和他没被绑起来的长发一起包裹住了我。
我立刻噤声,将灰谷竜胆压在船舱墙壁上,左手转向身后,扶住他仍然有着炙热温度的侧脸。灰谷蘭握住我空闲着的右手,警惕地贴在铁门边听外面的声音。
等到他确认外部的人已经离开这一带,他才转过头来看向我。因为匆忙而没化上妆的下垂眼此刻却显不出他的困倦,灰谷蘭握着我的手力气出奇的大,并非他一贯装着云淡风轻的作风。
没有余力多言,我将肩上的灰谷竜胆推给看上去状态比我好的灰谷蘭,转头看向我们所处的狭窄楼梯之下。
“下面走个几分钟有救生艇,我看过了。”灰谷蘭把此刻已经昏迷的弟弟背上背,将放在地上的我的背包交还给我。
我点点头,回头再次确认了铁门安全地闭合着后顺着楼梯下行,推开通向救生艇所在地的门。海风在开门的瞬间倒灌进这狭窄的通道,我在打开的狭小门缝中观察周围环境,并未看到可疑人员后拉着身后的灰谷蘭走出楼梯间。
大概是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控制局面,方才的混乱平息了不少。大部分无关人员被控制在一起,船上的安保人员开始搜寻爆炸因,这意味着那群正在寻找我的人的活动时间变得更加紧迫,他们会做出的行动可能变得难以预防。
必须尽快甩开他们。
这条航线在热闹的位置,白天的日光又让救生艇能够被得到爆炸消息的周边海警及时发现,只要及时离开,获救可能性很高。但同时白天也意味着坐在救生艇上的我们会在海面上一览无余,如果追击方想要射杀我们,那么我们的生还可能就会变得极小。
眼前已经出现了被绑着固定住的救生艇,阳光经过海水反射刺在那长年累月受风水日晒的麻绳上。
我回头看向灰谷蘭,他看向暖阳下的海面,似乎和我想到了一样的顾虑。
“……怎么办?”我问他,“下海会得救,但也会变成活靶子。”
灰谷蘭皱着眉把一边落下的头发撩起,目光落在他背上的灰谷竜胆脸上。那人平常比起哥哥来稍显黑了些的皮肤,现在白的像纸。
我的手在发抖。
理论上来讲,现在抛弃掉濒死的灰谷竜胆应该是正确的选择,但我做不出这个选择。2002的东京六本木,几乎每个课间、每次放学、每次撞上的体育课,都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吊儿郎当的灰谷竜胆,不应该被我抛弃。这也是我的理智做出的选择。
“逃出房间前我拿了你的包,里面应该有有用的东西吧。”灰谷蘭的语气变得有些急躁,示意我打开包。
包里的确有绷带和消毒用品。我帮着灰谷蘭将灰谷竜胆放躺在阴影里,对他的伤口进行了紧急处理,但流出的血已经无力回补。我咬着手指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做才好。孤立无援的海上,进退维谷的处境带来的压力迫使我的思路发展得缓慢。
灰谷蘭轻声地在灰谷竜胆耳边说着话,保证他的清醒。
还有没有办法,能够救他?
我望向指尖的葵纹。
虽然这算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但不这么做不行吧。
“除了躲起来和逃走……还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我说。
“什么?”灰谷蘭猛地抬头看向我。他的嘴唇有些发白,大概是过于紧张。
“我回到过去。”我说。
“对……这也是个办法。那就快那么做吧。”灰谷蘭似乎安心了,马上低下头再次确认弟弟的安危。但过去良久,没有得到我的回应的他,又再一次抬起头看向我,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染上了愠怒的神色:“你在磨蹭什么?赫!”
回到过去……具体要回到哪一刻?又该怎么做?
海风带着海浪的声音传到我身边,我听不见灰谷蘭的质问,更听不见灰谷竜胆微弱的呼吸声。耳中只剩下、只剩下:
垂纸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曾经听到过的,在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那位女神——「玉依姬命」的那间破败的神社中的,风中垂纸的声音。
那位神又一次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
如此蛮横、如此冷漠、如此熟悉。
曾经没有面目的神,如今用着我自己的脸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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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哪?”
过了许久,我才开口问道。
“凭你的想象去构建就好了。”用着我的唇舌说着我最熟悉的中文的神明,似乎对我兴致缺缺。
我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又回到了那间神社。玉依姬命倚坐在神社的屋顶上,手里端着一杯茶水,低眼看向我。
“哦——原来你觉得我就应该待在这间神社里啊。”玉依姬命的语气有些讥讽——这是女神该用的语气吗?
我不会召唤了什么邪恶的东西来吧。
“不是。”玉依姬命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我下意识追问。
她嗤笑一声,从屋顶跳下,像从空中落下的毽子一般利落。“我是玉依姬——只不过,现在你在交谈的我,是用着真正的你的方式来做出反应。傲慢、自我、冷漠。真正的你。哦,”她忽然一笑,“还有好多无聊的敏感。”
“想着支配别人来让自己过得顺心,所以要哄别人说都是为了对方好,最后却为此感到罪恶而痛苦。多虚伪。”玉依姬绕着我转了一圈。“最可笑的是这些你都知道。你明明清楚自己的本性,却又想骗自己。只是为了,”她的手从背后绕上来,放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