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良恩动身去伤兵营时,这天已接近了黄昏时分。也许是温叶说起要请客吃饭的事,他难得想起桑泊他们忙了一下午,估计这会儿都还没吃上饭。加上这几日被大水困住,军粮都受了潮。能吃的,那味道和口感也和地下的泥土差不了多少。他赶紧吩咐手下的兵抬了袋车上的新米,叫他们做好了饭,给桑泊那几人送去。
见手下都听话地干活去了,他才带着剩下的人,扛着药草往伤兵营走去。
远远地,他就能看见在地上躺着的横七竖八的伤员间不停穿梭的桑泊。赵良恩冲他挥手,大声喊道:“桑泊!你看我把什么给你送来了~”
原本忙得连额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的桑泊,听到赵良恩如此中气十足的嗓门,一边暗叹他可真有活力,一边往他那边瞧去。他见赵良恩身后跟着几名扛着布袋的士兵,那些布袋破出的口子使他得以窥见里面青灰色的一茬茬。
那就像是早春的第一缕风,将桑泊心头的阴霾吹散来。他瞬间就忘了疲惫,脸上绽开了笑容,雀跃地说道:“太感谢你送来药草了良恩,这下营里的大伙儿都有救了!”
躺在他脚边的伤兵们,听到有药了,纷纷支起身来期盼地往赵良恩看去。此起彼伏的感谢声,将赵良恩包围在其中。
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疑惑:桑泊怎么知道他送来的是药草?
不过他听傅楼说他脑子简单都听习惯了,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不打算想,也不打算问,仅是朝身后的手下递了个眼色,他们就扛着那几大包到了桑泊跟前,从肩膀上卸下,放在他身前。
桑泊马上就将所有麻布袋上的麻绳解开,打开口来看向里面的草药。他沾上血和灰尘的右手用力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后,伸进袋中捧起几片叶子来,用手指轻轻碾了碾后,鼻子凑上去嗅了嗅,再放到嘴里嚼了下。
极苦涩的味道在他嘴里四处流窜,但他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太好了,这些都是急需的药材。”
说完,他便叫上伤兵营里其他的军医,和他一起将这些药材挪到药棚去制药。当然,他在同那些医师们说话时,亦是吞吞吐吐的。赵良恩看着他红到耳朵根的脸,让搬来药草的士兵们跟去药棚帮忙。
桑泊赶忙向他道谢,他则摆了摆手说道:“大家都是一个营里的人,互相帮助再正常不过了。”
桑泊舔了下下唇,依赵良恩的意思将感谢的话咽了回去。这时赵良恩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我听说李慕缨受伤了?她在这里吗?”
桑泊侧过身,用眼神示意赵良恩看向他身后露出来的帐篷说道:“阿缨在这里面,宋大小姐和暂音她们都在里面陪着她呢。”
赵良恩点了下头后,抬腿就要往那里去:“那行,我去看看她。”
桑泊想着以前他和李慕缨隔三差五争来打去的场景,慌了神,忙一步走到他身前拦下了他。赵良恩狐疑地看向斜刺里出来的桑泊,只听他说道:“良恩,阿、阿缨她再、再怎么也是个姑娘家,还受了伤。此时最需要静养,不宜动气。你、你要不还是等她好了,再见她······”
桑泊的话越说越小声,拦着赵良恩的手也渐渐往回缩。他就是担心赵良恩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才说得直白了些。但他也很害怕赵良恩会觉得他的话刺耳,而对他心生不满,甚至是厌恶。无论医馆里比他年长的男人如何让他以自己的感受为中心,他仍然在意着别人对他的看法。
正当他为自己是否招了对方的嫌恶思虑不安时,右肩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他还不清楚是什么情况,那只手就使了力,强行将他掰正向着前方。桑泊惊得张大了双眼,而这时他的左肩又搭上了另一只手。他听赵良恩说道:“我再怎么也不会在别人受伤的时候去跟人家作对啊,你当我赵良恩是什么人啊!再说你要真不放心,就跟着一起来。这里交给我那些兄弟们就行。”
说完,他朝身后的那些士兵们递了个眼色,那些人纷纷回以他放心的眼神后,赵良恩就这样两只手硬扳着桑泊的身体,强行地推着他往前走去。桑泊现在是想说拒绝也来不及了,只能跟着他回去看李慕缨,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赵良恩有没有讨厌他。
他两就以这种诡异的姿势走了进来,原本围在李慕缨身边的两个女孩子听到动静一起望了过来。桑泊看到她们都露出了怪异的表情,脸上烫得不行,直想找个地儿钻进去好了。奈何赵良恩依旧不肯撒手。
暂音先一步开口带着几分笑意地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啊?”
“啊。”赵良恩这才放开了钳制桑泊的双手,说道,“我就是来看看李慕缨,但桑泊担心我会跟她吵架。我干脆就让他一起过来盯着,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那种人。”
他说完还用胳膊肘碰了两下桑泊,对他说道:“怎么样?我说了我不是那种人的。”
桑泊越发觉得自己没脸,羞愧得无地自容。倒是宋栀明看出了他的局促,笑着替他解围道:“嗯~桑小公子也是好意。毕竟赵将军你这个性子,我们或多或少还是领教了一些的。”
说着,她眼波流转,朝向身旁偷笑着的暂音,打趣地说道:“暂音,若是换了你,你会那么轻易地就放赵将军进来吗?”
暂音两手插在腰上,鼓着脸说道:“那自然不行,他又要阿缨和他打架可怎么好?人家可还受着伤呢!”
说完,她特意侧头看向呆呆望着她两的李慕缨。而这时的赵良恩早就被她们话里刻意的误解急上了头,抓着旁边的桑泊就说道:“我嘴笨,你快替我解释解释,我不是那样的人啊!”
“啊,这——”这番折腾下来,桑泊早就忘了刚才的窘迫。他见赵良恩满眼期翼、言辞恳切。正要对着那几位女子替他解释时,却又见宋小姐用衣袖捂住嘴,斜着眼看他偷笑。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她刚才的话语是为他做解。想通了这节,原本内向拘谨的他,不知是不是被此刻的气氛所感染,心念一动,重新看向赵良恩,学着李溪的样子站正后轻咳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俗话说‘日久见人心’,我现在就算替你说上两句,也不顶用呀。这得看你日后的行动才行。”
赵良恩一头雾水地看向他问道:“什、什么行动?”
“诶~”坐在李慕缨身旁的宋栀明抢先一步答道,“还记得我们来麻南城路上时的赌约吗?赵将军你不如挑个日子把它履行了吧。”
“这——”赵良恩望向李慕缨,只见她左手臂上缠着厚厚的几圈绷带,一双黑漆漆的眼直看向他,脸上半点异色都没有,从他进到这帐篷里到现在一声都没吭。在他的印象里,女孩子都是娇滴滴的,碰到哪儿摔到哪儿,马上就嘤嘤嘤地哭出来等着人来扶来哄,麻烦得很。说实话,他现在都有些佩服她了。但赵良恩从未想过,若是他印象里的那些女孩子能和他有一样强壮的身体、厚重的铠甲,接受过不要屈服依从他人的教导。她们也许还是会觉得痛,会哭,但也会重新站起来。
“行!”赵良恩这次倒是不再推拒,非常豪爽地答应了,“不过得等她好全了再说,她要是喝了我的酒伤口崩开了,丞相和我娘是铁定饶不了我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点了下李慕缨。众人皆随着他指向的人看去,但见李慕缨和往日一样平静地回望他。而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里,伸出了右手搭在那缠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食指往下一勾,勾起最面上的那截白布就要往外扯开。
在赵良恩身旁的桑泊率先一溜烟跑到榻前蹲下,想按住她的手,却又想到他跟这姑娘男女有别,手在半空一伸一缩地比划了半天,急得头上的汗都出来了,说道:“阿缨,你的伤还没好!不能拆!”
这时一只白净的手出现在他眼前,代替了他在空中不知该作何动作的手,压在了李慕缨仍在拆绷带的手上。他抬头,看见宋栀明对李慕缨诱哄般地说道:“阿缨,赌约我们可以叫赵将军改天再履行,这样对你不好的。”
“啊,就是就是。”赵良恩瞧着心里也急,为了阻止李慕缨的动作,顺着宋栀明的话应和道,“你要害怕我不认账,大不了我现在就对着老天发个誓。要是我没做到,就、就让我成不了仙!”
这已经算是赵良恩发得最毒的誓了。但李慕缨仍不为所动,只是她被人按住了手,让她不好动弹。她抬眸看了宋栀明一眼。宋栀明从她的这一眼里,只看到了淡漠的拒绝。她被这眼神有些刺痛了心,怔然地想收回手,但她还没来得及动作时,覆盖住李慕缨右手的手掌传来炽热的烫意。
她低头看去,被她抓住的手下,火焰燃烧过后的火星在将那染血的白布一点点吞噬掉,直到最后连余灰都没有留下。
宋栀明愣在了榻上,她的手还死死地盖在李慕缨的手上。反倒是另一边的暂音,心急之下双手握住她两盖在伤口上的手,举了起来:“唉呀!桑小哥你快来给阿缨重新包扎一下——”
她火急火燎的话语断在她看到李慕缨左手臂后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她短暂地停顿了几秒后,松开了抓着宋栀明的那只手。两只手一起放到了李慕缨的胳膊上,一只握着她,一只在她的臂上摸索着,时不时地还上下翻动她的衣袖。眼睛凑得老近,小鸟圆鼓鼓、亮晶晶的瞳子,恨不得从她手臂上看出点什么来。
“真是怪了,阿缨你真的受伤了吗?是不是是你们合起伙来演戏骗我啊?”
宋栀明凝眸看着那手臂。线条流畅的臂上是劲瘦的肌肉,虽然那上面有日晒雨淋留下的痕迹,但它干净得很,上面连道细小的口子也没有。
桑泊摊着双手从榻前站了起来,他的双眼一直望着李慕缨的手臂出神。他已经在怀疑先前自己看到的伤口,是不是在他的梦里了。
而宋栀明想起方才李慕缨看她时那淡漠的一眼,她原本热忱的心突然冷静了下来。阿缨那是在告诉她这伤口已经不碍事了吗?她拒绝了自己,这是她头一次没有听她的话来行事。
她再次看向李慕缨的脸,在她和平时一样无情的脸上,宋栀明竟看到一些从裂缝里透出来的,自得的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