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都对方家人没办法,别说宁知远了。他顶着苏锦书灼灼的目光,僵硬地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不是青梅竹马,就是小时候在一处玩罢了。”
“藏得太严实了。”苏锦书叹了口气。
方源本是随口一问,倒也没料到他们夫妻如今已经发展到这般情谊了,正欲找话弥补,扭头一看荀卓卿几乎在对这宁苏二人怒目而视。
看着这偌大的庭院内一个个粉墨浓妆,荀卓卿脸上的烦闷几乎要溢出来,转头又见他夫妻二人在这你来我往,暴躁地低声说道,“婚都结了纠结这些,就算宁知远是人渣,要纳堂室表亲做妾,人家林姑娘如今未必能看得上他。”
这话可不像是在骂宁知远了,苏锦书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周围,又瞅了瞅正位端坐的皇家堂室表亲李贵妃。
宁知远见苏锦书一脸警惕不再关注表妹,荀卓卿转移话题甚是成功,便笑着对荀卓卿悄悄拱了拱手,“嫂夫人跟方姑娘天天在一处,气质都爽利了不少,又比方姑娘更胜一筹了。”
这话里有话的,方源正欲反唇相讥,见有一人过来拱手道,“这边的位置空着,不知姑娘可否容某坐在一处?”
眼前是一个白净的后生,面盘宽阔,浓眉大眼,并未着华服,而是一件绯色窄袖圆领袍。此人正是当朝二品武官徐盈科,常驻京城。
这人原是王家外戚,早年常驻剑南一带,后调回京。几次欲拔至一品,但是自己独立领兵时战绩不佳,只跟着吴越珩才又了几次胜仗,提一次下边就要吵翻了天。
方源并不喜欢丞相家的人,但是也不敢明着推辞,手指绕紧玉绦带子,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方姑娘一会儿要去和方家坐在一起,不过是过来和我们闲叙几句,”宁知远对方源眨了眨眼,又对徐盈科笑道,“盈科兄若不介意,和我坐在一处也罢。”
方源也没客气,辞了他们众人便去了方家那边了。徐盈科见方源走了也没说什么,径直坐在宁知远身侧,“那便打扰了,苏夫人,荀夫人,还请见谅。”
一开始就是冲着宁知远来的,苏荀二人客气回了礼,便交给宁知远去应付了。此时众人多已就位,给帝后和贵妃敬了酒,开始了荀卓卿最讨厌的歌舞环节。
钟鼓馔玉,香影摇曳,苏锦书却很是喜欢,荀卓卿微笑着目视前方,悄悄问苏锦书,“我听恩鹤谈起过这个名字。”
徐盈科这人,名气比他们这些一品武将大太多,宁知远、吴越珩、苏幕、长夫人都颇有些评价。
长夫人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人虽勤勉,乐于细心钻研兵法韬略,战场上也算得上勇猛,可惜天生是个搞理论的料,“只怕有一天成了那纸上谈兵的赵括,错失街亭的马谡。”
长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没了,也与此人的指挥失误不无关系,但是长夫人没怎么怨怼过他,“他倒是劝过我别上马了,可我是剑南的游骑将军,岂有置之不顾之理。”
游骑将军约等于地方武将,品级大概是七品或八品,但是剑南安西塞北一带特殊,游骑将军比别的地方要多几倍,而且并不在乎俸禄品级,只关心剑南安危。
而真正比较在乎俸禄品级的苏幕对此人却是敢怒不敢言。徐盈科独自守在剑南的时候,苏幕寄回来的家书上都是“上有椒房之刺鼻,下有饮食之辛辣”,字字泣泪。所以吴越珩来剑南宛如天降救星一般,苏幕从未敢轻慢。
吴越珩和宁知远对这人倒是平常,直到后来皇帝要补宁知远空下的一品将军之位时,有意提拔此人,吴越珩气得来了宁府和宁知远把徐盈科痛骂了足足两个时辰。
吴越珩几乎代表了军队对皇帝容忍的底线。他们可以容忍宁知远被扣上帽子,冯恩鹤被拒于塞外,宁知远甚至曾亲口说过“若真有将才在我之上,便是君要臣死也甘愿”。
但是这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六个一品将领能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基础之上。安西自成一派,剩下即便相对安全的剑南他都无力维护,在塞北时几乎是完全苟在吴宁二人的羽翼之下。
“冯将军怎么说?”苏锦书试探着问道。
“和平年代是个好官。”荀卓卿看四周无人在意,接着说道,“他要提一品的消息以后,恩鹤才跟我第一次提起他的将军身份,以前用的代称都是皇帝的二品连襟。”
王丞相家人丁兴旺,王修齐乃是当今工部尚书,王修远常年寄养在外修行,还有一个女儿王修绪,嫁给了这徐盈科,如今正身怀六甲,并未来参加宫宴。
更为难得的是王家这支堂室表亲,王忠恕乃是第六位一品武将,常年驻守京城,另一个便是当今皇后王笑愚,年纪轻轻已是十几载的后宫主位。
即便如此也还不满足啊。
正思量间,宁知远戳了戳苏锦书,“别聊了,正菜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贵妃娘娘起身笑道,“皇上如今看这些歌姬舞姬看得也乏了,不如臣妾来为皇上献上祝福如何?”
声音清脆好听,话也说得干净,倒不像是李尚书家的那几个。皇帝见她要自献才艺,便笑道,“你的生辰宴,何必辛劳自己?让他们来!”
言罢便慵懒地眯起双眼打量着众人,翘着的嘴角简直跟李承泽和公主要做坏事前的弧度一模一样。
苏锦书赶紧低头。
“承泽,你不是爱弹琴吗?可给你亲上加亲的贵妃嫂嫂准备了什么?”
苏锦书听罢缓缓抬头,同情地看了一眼李承泽。
李承泽倒是镇定,一身杏黄色长袍起身转至堂内正殿,声音清越,像阵风似的绕在耳边,跪答道,“臣多日未练,手上变拙了许多,若弹来生疏,还请贵妃娘娘见谅。”
正是察言观色的好机会,苏锦书迅速扫过众人脸庞,很惊讶地发现,李承泽在这里应该是很受欢迎的。
诸位妃嫔都看着李承泽面目微笑,有些初入宫的少男少女看着更是移不开眼,连荀卓卿都笑道,“确实是好看,男的女的见了都爱。”
苏锦书看着皇后,正欲看她是何反应,却见皇后也往她这边瞟了一眼,二人居然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给承泽把我的那把琴拿来吧,”皇后笑道,“承泽谦虚,我可不能放过。这个殿内太空阔,寻常琴难以压住。”
不同于表面的威仪和雍容华丽,这个声音是很亲切舒适的。苏锦书无端想起小时候春日艳阳时节,陈叔给她爬树摘杏花,她在树下仰望的那种懒洋洋的快乐。
正回忆时,便见那个在门口拒了她和公主的掌事宫女捧来一把琴,李承泽接过,谢了皇后便弹起来。
苏锦书听着声音娇软轻盈,认出来这是扫白云。宁知远当年十几岁的那场宫宴,扫白云也曾被捧出,由宁知远弹了一首《破阵曲》,后来皇帝笑道这琴不是征战之人用的,便换为叔夜琴相赠。
扫白云居然被赠给了皇后,苏锦书确实是没想到,据说皇后专擅琵琶,琴技并不算出众。
金殿里余音未散,角落里忽传来声冷笑,“扫白云这等名琴,倒叫个黄口小儿拿来弹靡靡之音。”说话的正是工部尚书王修齐,孔雀蓝织金袍映得他眉间戾气更盛。
方才那些对李承泽甚是感兴趣的人,在这一句话之下,多半都畏缩着收回了目光。李承泽指尖微颤,琴声却未乱,一曲终了,众人倒也不知道喝不喝彩,居然小声议论起来。
苏锦书能听到李承泽跟宁知远的抱怨里,不时会提及工部。但是这么多高门显贵,居然被王修齐一句话踌躇至此,苏锦书头一次对王家的威仪有了具体的认知。
正捏着帕子,她忽觉手背一暖——原是宁知远借着广袖遮掩,在她掌心划了个“慎”字。
抬眼见他推出轮椅,玄色官袍上的金线蟒在烛火里游动,笑得像把出了鞘的刀,“王尚书好耳力,当年臣在此弹《破阵曲》,圣上亲口说过,扫白云本不宜奏金戈之音,故而交给皇后娘娘奏盛世仙乐。”
那是宁知远的十六岁,越国军队吹响反攻号角的开始,旷达数年的战事响起了第一声倒计时。
宁知远显然没打算追忆往昔,话锋陡然一转,“如今四海升平,倒不如请尚书指点指点,这《鹤鸣九皋》里哪段不合宫商?”
酒盏被他重重撂在案上,广袖又把苏锦书的酒盏也翻了,琥珀色的琼浆泼在青玉案上,惊得徐盈科往后一仰,三份酒全打湿在他的袖口上。
苏锦书鼻尖绕着厚重的酒气,在这味道中间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有些像芒种那日的几个杏花香囊味。
“皇后娘娘赐承泽琴,想来也原是为博诸位一笑,”李承泽起身,朝帝后一拜,轻声笑道,“如今臣这《鹤鸣九皋》里正是陛下所打造的盛世景象,倒是让有些人听成《□□花》了。”
这话可是把王修齐惹急了,整个人腾地一下站起来,正欲说话,只听皇帝笑道,“想得不错,只是你看你这琴弹的,把朕的两位爱卿都弹急了,你可得替朕好好哄哄。”
李承泽回身见一坐一站的二人,拱了拱手,“臣学艺不精,还请二位见谅。”
正说话间,环佩轻响。公主扶着侍女缓步而出,鹅黄色宫装上的金凤随着步履轻晃,发间九尾凤钗的流苏分毫未动。
公主对帝后盈盈一拜,“可巧今日承泽弹的《鹤鸣九皋》,正是当年贵妃娘娘入主这莛芳苑时,皇兄钦点的贺曲呢。”
言罢转身,对王修齐和宁知远一拜,娇嗔道,“二位一文一武,反倒是这文官嫌承泽是靡靡之音,武将说这天下四海升平了,我看呀,你们就是看承泽年纪小,指着他不知道寻谁的开心呢。”
说罢,又撒娇着对皇帝说道,“皇兄听完这么开心,反倒是让承泽受委屈,你快饶了他吧。”
四海升平不是文官换来的,靡靡之音也不是武将在弹;拿四海升平来恭维皇帝开心是没什么问题,靡靡之音可就不好说了;委屈是谁给李承泽受的,一目了然。
皇帝抚掌大笑,指着公主说道,“好个三堂会审!茹儿记性倒是比朕还好,这巧嘴也比以前更会说话了。修齐你且退下,先给朕想个好词儿来。”
言罢指着宁知远笑道,“四海升平,”又指着李承泽笑道,“盛世景象,”收回手指笑道,“你们说得都不错!”
“只是这盛世景象李承泽已用琴曲奉上,宁爱卿,你打算用什么来贺,这四海升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