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一眼能望到头,推门就是紫檀木大床,床的一侧是两面窗,垂着层层厚重的帘。
室内昏暗,床头台灯照出一片扇形亮色,蒋时微看见裴叙苍白的侧脸。
她挪着格外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到床边。那儿摆着一把橡木扶手椅,仿佛早就知道有一位女士会来,因此早早在这等候。
蒋时微坐在椅上,微微俯身,伸手试探裴叙的额头。
霎时,从手背传来一片滚烫温度,时微愕然,为进门前对裴叙的恶意揣测感到愧疚。
“哥哥,”她轻声呼唤,“你还好吗?”
早在蒋时微进门那一刹那,裴叙就醒了。他懒懒闭着眼,等待蒋时微走近。然后他得偿所愿,心跳很快,不敢贸然睁眼。
蒋时微喊了他三声,他才颤动睫毛,假装刚醒。
视线渐渐聚焦,裴叙看见蒋时微脸上遍布水痕,湿发粘在颊边,还在滴水,凌乱又可怜。
他缓慢回拢理智,意识到这是淋雨后的画面。
“怎么淋雨了?”
他一开口,因为发烧而沙哑的嗓音分外明显,比平时还低几个度。
蒋时微说:“我没带伞,这里经常下雨,我习惯了。”
裴叙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想摸一摸时微的头发,但时微默不作声躲开,像要避嫌。
“在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警察。”时微坐直身体说,“哥哥,你为什么会受伤?”
裴叙:“杨博怀把我给打了。”
时微:“他到底是谁?”
“我爸得罪的人,”裴叙随口扯谎,“你别信他说的任何话。”
蒋时微眉头皱了皱,又问:“你哪儿伤着了,处理过没有?”
裴叙说:“小腿,没有。”
“医药箱在哪?”
“入户橱柜。”
蒋时微很快去而复返,找出退烧药,放在裴叙手边。
裴叙虚弱问:“我干咽吗?”
时微这才再次起身,去接了一杯凉水。
裴叙笑说:“宝宝,你果然还是不会照顾人。”
蒋时微掀开被子,看见他小腿一片骇人的青紫,蓦然愣了愣。那是遭受外物重击的痕迹,杨博怀显然用了凶器。
“你报警了吗?”时微问完,想起警察的询问,“应该是报了,那就好。”
她从医药箱取出对症药,温吞说:“其实我会照顾人,Eden训练时韧带断裂走不了路,是我陪他度过康复期。只是,他不爱喝热水。”
裴叙刚好在吃布洛芬,凉水合着药物滑进喉咙,听闻时微的话差点呛住。
他握紧玻璃杯,只觉那凉水流向四肢百骸,冻得他浑身发冷。
时微给他淤青的部位喷药,然后出门去找热水壶烧水。卧室重新陷入安静那几分钟,他以为时微再也不会回来。
床尾对着一排窄木柜,柜上鎏金大理石座钟缓慢地走着,分分秒秒像岁岁年年。
裴叙很困倦,但不敢闭上眼,害怕一觉醒来再也见不到蒋时微。
好在十分钟后,时微端着热水壶,再度推开卧室门。
“哥哥,热水来了。”
她坐回床边的扶手椅上,给裴叙兑了一杯温水。
裴叙没有伸手接,有气无力问:“能喂我吗?”
时微拿起杯子靠近裴叙的唇,慢慢倾斜角度,给裴叙喂水喝。
裴叙挑起眼帘,眼神意味不明。
时微不动声色地偏开视线,回避裴叙的对视。
-
喂完水,时微说:“我晚上得回宿舍住,哥哥,你最好雇一个人来照顾你。”
裴叙问:“明天你还会来看我吗?”
仿佛早就猜到裴叙这句话,蒋时微叹了口气,认真又轻快说:“明天我会来,后天也会来,只要housemistress不找我麻烦——哥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没有任何前兆,她的坦言近乎表白,让病中的裴叙安心。
裴叙很高兴,原本病得没什么精神,脸色也差劲得很,听完这话脸上有了淡淡笑意。
他想,蒋时微果然不可能不要他。
这一高兴就得意忘形,他问:“那Eden呢?”
时微说:“Eden答应毕业陪我回北京,我们会在北京定居……”
话音没落,裴叙阴了脸,让时微失去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你觉得我缺妹妹,还是缺弟弟?”他说,“我不喜欢Eden。”
时微冷静道:“Eden是我的,只需要讨我的喜欢。如果你不想见到他,我们也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
吞服布洛芬后,裴叙本该退烧。
然而这时,他感觉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冲,呼出的每一口气都灼热到能把自己烫伤。
他一把攥紧蒋时微的手,紧紧捂在胸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时微红着眼说:“哥哥,我永远爱你,永远是你的家人。”
分明是最亲密真挚的话语,听在裴叙耳朵里,却是疏远的宣言。
他喉结滚动一下,艰涩问:“宝宝,你是在报复我吗?”
时微直视他的眼睛:“不是。”
裴叙悲极反笑,脸色从苍白变为惨白,像重病缠身的人。
蒋时微从未见过他这副脆弱的模样,有一瞬间不忍,但迅速调整过来。
心软不是第一次,往往意味着重坠陷阱。
蒋时微若无其事问:“哥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可不可以,”裴叙除了恳求别无他法,“不要每句话都带‘哥哥’这两个字。以及,你会做饭?”
时微沉默三秒钟,涨红脸说:“我不会,但Eden还在镇上,我叫他送来。”
“别,”裴叙简直要求饶,“你别让他来,我随便吃点面包就行。”
时微点头:“好的,我去准备。”
在她走出房门前一秒,裴叙问:“Eden受伤的时候,你也让他空腹吃药吗?”
蒋时微一瞬间怔住,随即有些生气。她觉察裴叙在试探自己,而试探的潜台词是不信任她说的话。
想到这,她故意否认:“Eden要什么,自己会开口说。”
裴叙胸闷喘不上气,眼看着时微关上房门,没再开口。
大概过了半小时,时微端着一碗粥回来,默默放在床头柜。裴叙抬了抬右手,又重重落回去,意思是他动不了。
时微认命地端起碗,舀了一勺粥,递到裴叙嘴边。
“冰箱里没材料,”时微说,“只剩一些蘑菇和虾,凑合煮了粥。”
裴叙张开嘴,吃下一口,嗓子里堵得慌:“你经常给Eden做饭?”
实际上,蒋时微住校,会和米娅一起用公共厨房做中餐。
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两小姑娘,从洗菜切菜开始学,为了一口可乐鸡翅能对着教程看半天。
和Eden在一起时,如果厨师不在,总是Eden负责做饭。他原来只做法餐,渐渐也学会做中餐,没让时微在饮食上吃过苦。
但当裴叙问起来,时微淡然说:“嗯,经常。”
裴叙表情僵了一瞬,漆黑的眸子冷如冰霜。
他不说话,蒋时微能猜到,这时候他可能在想怎么把Eden合法地处理掉。
然而这种冷漠转瞬即逝,裴叙出人意料地放软态度,笑了一笑:“手艺不错,但做饭这事儿不该由你负责。”
时微垂睫说:“我们以后会请厨师,最好是中西餐都会做的厨师。”
裴叙笑意不达眼底:“您今儿个非把我气死不可?”
“我没,”蒋时微心情微妙地好起来,“只是……”
“实话实说。”裴叙兀自接上她的话。
时微默认,舀起第二勺粥,递到裴叙唇边,明示他吃饭别说话。
裴叙低头吃了粥,眼帘依旧上挑,猎豹盯猎物一样,目光凝在蒋时微脸色不移开。
蒋时微垂眼看碗里的粥,假意不知。
-
等一碗粥全喝完,夜幕早已降临。
裴叙说:“太晚了,你一个人回学校不安全,我帮你请假。”
时微转头看一眼黑漆漆的窗外,没有拒绝。
这天晚上,裴叙吃药退下去的烧又卷土重来,烧得他四肢乏力,眼前一团又一团黑影。
时微睡前探他体温,眉头紧紧皱起,纠结后问:“哥哥,我能睡在你房间的沙发吗?晚上你要是有事就叫醒我,我送你去医院。”
裴叙头一次体会到欣喜若狂,好在他还在发烧,脸红也不会被蒋时微发现。
他假装平静,推拒说:“沙发不好睡,要不你睡床,我睡沙发?”
时微眉头皱得更深:“不行,你是病人。”
说着她就走向衣柜,找出一床被子,抱到沙发上放。
裴叙注视着她,一语不发。
她背对裴叙,脱下套头毛衣,露出打底的宽松T恤。裴叙眼尖,立刻发现这T恤过于宽大,不像蒋时微自己的。
等蒋时微关上灯,躺好在窗下沙发时,裴叙幽幽问:“你穿谁的衣服?”
蒋时微答得理所应当:“Eden的。”
裴叙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又问:“为什么穿他的衣服?”
时微越被逼问,心里那份沉寂已久的希望越是疯长,她拼命克制着情绪,语气没什么波澜。
“打球汗湿衣服,暂时找不到替换,就穿男友的。”
裴叙快要疯掉了,黑暗中望向沙发,眼睛已经适应无光环境,能看见蒋时微向沙发背躺着的背影。
恍惚间,那背影上仿佛趴着一个阴魂不散的棕发鬼影,肆无忌惮地亲吻时微。
裴叙冷汗直冒,热气一阵高过一阵,把他吃的退烧药全都吞噬。
他睡不着,也不敢出声,担心蒋时微受影响睡不好。
他紧咬牙关,捱过自己作出来的病痛,却捱不过心头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午夜后,蒋时微睡熟了。
裴叙艰难地从床上爬起,小心翼翼打开床头抽屉,拿出戒指盒,慢腾腾走近沙发。
窗帘遮光性很好,但仍留有一丝缝隙,昏黄路灯光照到时微脸庞。
她长开了,长相精致之余还有难得的好气质。裴叙想了很久,只能用“圣洁”两个字形容。
虽然心里确认过无数遍,眼前的女孩已年满十八,父母留下的资源足够她自立门户,无需依附任何人。
裴叙还是感到羞耻,认为自己在利用某种关系妄图磨平七岁之差。
他缓缓跪地,几乎落下泪来。
“我还能用什么留住你?”他问时微,也问自己,“亲情是假象,爱情你不要,我什么牌都没有了。”
“可我就是不想放你走,”他轻轻揭开被子一角,把戒指套上时微左手无名指,虔诚且卑微,“你就当这是给裴家千金的礼物,别再还给我,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