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三卷竹简,沿着荷塘边蜿蜒的鹅卵石小路走着,拐过一道弯儿,便可见坐落在荷塘对岸的竹屋。
穿过横跨溪水的木桥,及近竹屋,透过画屏,依稀可见荀夫子执笔伏案的背影。顿足了半晌,深吸一口气,便移步上前。
刚跨过竹屋的门槛,荀夫子闻声侧头,眼见他横眉厉目,就要开口诘问。就知道,狐狸良耽搁了我的时间,我不仅得帮他办事,还得自己圆谎,真亏。摊手!
“啊~师叔公啊,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秘籍啊?真让弟子好找!”先发制人什么的,我也是很可以的。
“不是跟你说了吗,齐书卷。”荀夫子蹙了蹙眉,而后收回目光,继续伏案。
“可是藏书阁的书,每一卷都有小篆版啊,弟子自然不识齐国文字,所以想着直接找小篆版就好了。”边说着边移步至荀子所在的案几边。
“说来也奇怪,今早藏书阁都没有人,弟子只得自己动手找。偏偏师叔公您要的这三册卷籍,正好没有小篆版。”边说着,边将臂弯中的卷籍一一放下,余光留意着荀子的表情。
荀子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便伸手取了我放置案几上的竹简,见状,忙伸手将竹简摆正,而后推至他跟前,状似不经意地,“师叔公,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书啊?竟能解决连医家和农家都解决不了的药理问题。”
“的确很了不得!”听了我的话,荀夫子欲翻竹简的手顿了顿,抬目瞟了我一眼,末尾的“很了不得”四字加重,不免留给人解读的空间。
状似听不懂话中之意,一脸疑惑,“既然如此了不得,且能医治端木姑娘如此严重的伤势,为何不多誊抄几份使之广为流传,而要将其束之高阁呢?”
怪老头抬了抬眼,眸里含了几分凌厉,“书抄完了?”
点头如捣蒜。
怪老头眉头拧紧了几分,“小篆练好了?”
摇头如浪鼓。
“那还不赶紧去?”呃!这就开始凶了?
撇了撇嘴,眼看这都日中了,都不让人午间稍作休憩吗?
索性去到里屋,将昨日带回来的糕点摆了盘,再盛了两碗煮好的凉茶,放置茶盘中,端了出去。
“师叔公也忙活了一上午,吃点点心稍作休憩吧!”边说着边将点心茶杯摆放至案几上。
不料怪老头这次却是不领情了,拧着眉,“让你去学习,怎整天跟个侍童似的不是摆点心就是端茶水。”
“儒家向来提倡‘尊贤敬老’?师叔公贵为师长,晚辈虽不是仆人,但给师叔公侍奉个茶水,还是应该的。”
眼见荀夫子目光凌厉地看着我,依然一副不买账的样子——
挑了挑眉,伸出袖子理了理,不服气地,“再说了,弟子着的这身衣裳,可不就是侍童装。”
自从上次被罚打扫六艺馆,为了行动方便便向吕伯要了身仆童装。又在帝国一行人跟前出了个风头,张良便让我扮成侍童,这下就真的成了这贤庄下人了。侍童的服饰袖口也有些大,但比起一直垂到膝盖的儒裳,已然方便了不少,我自己倒还挺喜欢。
怪老头听了我的话,敛了敛眸,唇畔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微不可察,“你倒是不怕个人。”
呃!这意思是,我应该怕个人?还是,我居然不怕您?可不是么,班老头可是说过,就连三位大王都畏您三分呢!
吐了吐舌,不置可否。
确实,比起这位老人家,我还是更怕狐狸。不然也不可能因着狐狸的逼迫,顶着被您老人家训斥的风险,一直在这聒噪不停啊。
虽然狐狸从来不训斥人……细细回想一下,狐狸反倒总是笑意和煦,温文儒雅的模样……
得了吧!难道不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虽然印象中三大王从不曾严厉地对待我,但我不能就这样替他洗白!!!
一时间又陷入了静默,老头这次看都不看盘里的糕点,而是继续埋头研究那册卷籍。
眼见关于阴阳家齐书卷的话题又断了,这样下去,狐狸交代的任务完全没法交差——
探了探头,看着他手中竹简上那鬼画符似的文字,文字说白了就是符号,齐国文字的笔画虽然不似小篆那般弯弯绕绕,但正因笔画过于简单,不似小篆那么象形,无法从中获取直观的信息。
“师叔公,这齐国文字不像小篆那样象形,学习起来一定很困难吧?”
嗯!言外之意就是,这样的文字不利于学习,也就不利于流传。就从这里着手慢慢展开吧!
不料荀子头也不抬,不假思索地噎了我一句,“那怎么不见你小篆学得有多好?”
……
尴尬!怪老头你真会怼人。
一时间,又陷入了僵局。
“啊?可是弟子会隶书啊!坊间隶书最为流行,如若此书能有隶书版本,想必也比齐书来得容易流传。”我这脑袋瓜除了面对狐狸偶尔会宕机之外,面对其他人还是很灵光的。不抄译成篆书,抄译成隶书也行啊,反正狐狸也懂隶书。
荀子听罢,抬头看向我,颇为严肃地,“你很在意这卷典籍的流传?”
“当然在意啦!”显然,荀夫子对于我屡次提起“流传”二字上了心。既如此便更应坦然一些。
遂补充道,“能诊治医家和农家都不能诊治的疑难杂症,这么厉害的书籍当然应该让它广泛流传啊!”
不料荀夫子却轻扬下颔,“你怎么知道它一定能诊治端木姑娘的伤势?”
……
呃!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我怎么知道?
狐狸都把这三卷书吹上天了,难道还不能医治端木蓉吗?可我不能说是三师公告诉我这套卷籍很厉害啊,那不是就把狐狸给供出来了?
“这个嘛…”我侧了侧眸,思忖须臾,忽觉脑袋灵光一闪,“阴阳家的人都能帮皇帝陛下炼长生不老的丹药,那阴阳家在药理和物性方面的研究自然是数一数二的。”
连怕死的皇帝陛下都给你试药了,还想咋地?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有广为流传的资格,有些东西,消失比存在更有价值。”荀子目光复回竹简之上,而后悠悠来了这么一串。
我去,这么有哲理的话,又是“资格”又是“存在”又是“消失”又是“价值”的,这确定不是吟游诗人卫庄大佬的台词?
果然,一触及到不愉快的过往,人就有可能激活黑暗哲学家模式。
“可是…眼下看来,这册卷籍是可以救人一命的,为何会没有存在的价值呢?”虽然对这册卷籍背后的故事以及荀夫子的过去了然于心,但装傻显然是上策。
“你不懂!”不料荀夫子却直截了当地怼了这么一句。
倒也不甚在意,索性假装思索,“除非……”
“除非什么?”荀夫子语气淡淡,似是不甚在意。
见荀夫子埋头看着手上的竹简,头也不抬,我决心先卖卖关子的同时,顺便拍拍马屁——
“可是,荀师叔您德高望重,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我侧头思索着,双目流转,不想却对上荀子那凌厉的眼神。
见着荀子眸色暗了几分,讪讪地笑了笑,而后收敛了神色,“‘存在’暂且搁置一旁,先说‘流传’,家父是生意人,铺里锻造铁器是有特殊秘方的,如若流传开来,势必会损害到他的利益。”
“同样,一些医馆药铺,也有自己一些特殊的药方或者手法,为了保证收入,自是不会将这些东西公之于众,想学还必须得交钱物。”说到这个份上了,索性含沙射影用一丢丢激将法?
“你认为,老夫是为了钱财,才将这卷籍藏着掖着?”果然,怪老头领会到了这层意思。
“不不不,弟子只是尝试分析师叔公方才说的那段话,断没有影射师叔公的意思。”
顿了顿,复又补充道,“弟子只是觉得,‘趋利避害’是人的自然本性,再者谁也没有‘利他’的义务,将自己潜心研究的成果加以保护,本就无可厚非。”这就与荀子的思想主张逐渐接近了。
荀子听罢,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而后问出了中国哲学探讨千年而不休的问题——
“所以,你认为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荀夫子说着,眼神微动。
这么一个复杂又深奥的问题……
我虽不认同人性本善,但也不认同人性本恶。可在荀子的主张里,人的本性是恶。
要不要顺着他的意思去说,来博取认同和好感?
“弟子认为,人性不能以简单的善恶来概括。在弟子看来,人的本性有善亦有恶,有善,是因为人本身是有同理心;有恶,则因人本性有诸多欲念。”
不是我不顺着荀夫子的理念去说,是因为,依照狐狸的指点,师叔公想要“礼法并重”,性本善的人,才会遵循礼义,性本恶的人,才需要法理约束啊!
却见荀夫子听着,微敛了敛眸,悠然地捋着胡须,仔细地思忖过我的话之后,意味深长地颔了颔首。
接着,又埋头于案几上的竹简。
本以为能找个突破口,不料到这,又断了!
我去,这不是您感兴趣的话题么?怎么也不继续了?难道是我表达有误?
既然这样,又得自己重新将话题续上了。想起方才狐狸的另一番指点——
何不利用荀子对李斯的态度?
“当一个人不希望某个人或者某件物存在,那么一定是那个人或那件物挡了他的路,或者,损害了他的利益。”
“今日怎么想起和老夫探讨这人性善恶的问题了?”
“弟子只是近日得知,相国李斯残害同门师兄的事情,再思及师叔公方才所言,有些感慨罢了!”
“哼!有些人,不提也罢!”荀子不屑地冷哼一声。
“不过,幸好韩师公撰写的《韩非子》得以广泛流传,帝国更是以法家思想平定了乱世,这一定会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师叔公您也会因教出韩师公这样的大才而名垂千古!”
“生前身后事,那不都是给后人评说?李斯是不是遗臭万年我不知道,但韩非一事,必将是他洗不掉的污点。”
呃!恐怕会让这老头失望,李斯确实有污点,但戕害韩非一事后世是有争议的,与之相比,与赵高胡亥串通赐死扶苏矫诏夺位才算是大污点。
“师叔公说得没错,功过虽由后人评说。但韩师公的《韩非子》能位列诸子百家,除去思想本身先进外,更得益于当时各国学者广作传抄,以致后来广为流传,否则,哪怕字字珠玑,句句箴言,恐也难为人所知。”
荀夫子淡看了看我一眼,“是伏念让你来当说客的?”
呃!果然儒家各个是人精,是有人委托我干这事,但这委托人您老人家倒是猜错了。
既然如此,索性承认吧!
眉眼含笑,甚是乖巧,“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师叔公您的眼睛。”
边说着边观察倔老头的表情,心下有些拿不定,这老头会作何想法。
不想他却只是收回了觑着我的眼神,悠悠道,“要我帮忙以篆书抄译这阴阳家的典籍并无不可。”
哇塞?这么简单就办妥了?亏我跟狐狸纠结半天呢!
正反思着自己是不是总喜欢把事情往糟糕的方面想,倔老头悠悠补充道——
“只需你伏念师尊答应帮我做件事情。”
……
什么鬼?
委托我来干这事的,可并不是伏念啊。OAQ
现在怎么办?在这老头心里,拖他办这事的,是伏念。
从他提出的要求来看,点名让伏念,是不是说明这事只有伏念能帮他办成?因此他期望通过这件事获得只有伏念能给他的收益?
扶额!
如果我说告诉他真正的委托人是张良,他会怎么想?期望的收益不存在了,最糟糕的情况……会直接拒绝吗?
得迅速作出决断才行——
心下快速分析,已有应对,抬眸看向荀子,“具体…是什么样的事呢?”
先顺势答应下来,再去找狐狸商量对策吧!如果我把张良供出来……
一方面,说不定会让这老头打退堂鼓?另一方面,兴许张良并不想让荀子知道真正想要抄译版本的,是他呢?
不想夫子却缓缓开口,“不违背道义,又力所能及之事。”
正饮着茶,听完荀夫子提出的条件,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
“咳咳…”些许茶水进了咽喉,呛咳出声。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