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良生临近毕业,学院的导师告诉他,当时有个交换生的名额,可以去美国再读两年,问他想不想去。他的成绩很好,申请成功的机会大。良生回去告诉了二叔,孟教授自然建议他去,他觉得良生这么年轻,该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他联系他的导师,又联系很久没见的同学,辗转托人,为良生写介绍信,又为他打探那边学校的各类信息。
如此一来,良生就不得不准备各种考试。小水听说是两年,觉得还不算久。只是他忙着考试,陪她的时间就少了。她咯吱咯吱嚼零食,对着电视机傻笑,他就叫她轻点。她本来不想他走,不愿意轻点。这时毛毛姐就走过来说她不懂事,叫她不要耽误良生考状元。
就如憧憬冉冉升起的太阳,人人都觉得良生应该去。而小水内心的悖逆就微不足道了。学院迟迟没收到答复,她还挺开心的。她和他去附近的小泉街闲逛。那条马路很窄,马路两侧是旧的两层平房,底楼通常做成商铺。有早餐铺,照相馆,卖衣服鞋子的,卖元宝蜡烛的,还有卖卫生纸的。
“这里要拆了。”小水无不遗憾,这时她小时候的回忆。她长得漂亮,照相馆就用她的照片做广告,照片挂在橱窗好几年。整条街的人都认识她。
良生带她到照相馆,找到她当年的照片。女孩穿着蓬蓬裙和芭蕾舞鞋,头发盘在头顶,用丝带绑住,还扎了只蝴蝶结。不知谁给她化妆的,两腮涂得艳红,嘴唇更红。她的表情很可爱,红红的唇嘟着,好像等人亲一口。良生忍不住想笑,虽然照片有点旧,他问店家买下来了。
“没有底片了,这是孤本啊。”他举起手,不让她抢。
“当年流行这样,你不懂。”抢不到,她气呼呼的,都怪她妈,老把她打扮成洋娃娃。
良生把照片揣进口袋,真的亲了她一口。
“这条街什么时候拆呢,”他也舍不得,“以后我吃不到芝麻汤圆了。”
他俩从街头漫步去街尾,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街尾连着交叉路口,对面新开一座商场,小水很喜欢那家漂亮的冰淇淋店。就在她舔着冰冰甜甜的奶油时,良生接到电话,导师告诉他,他拿到入学邀请了。
小水注视着他。他很开心,那是与她在一起时不同的开心。他的眼睛闪烁着光,那是对未来的期盼,那比跟她在一起更重要。
他握住小水的手,小水跟他同样开心。手里的冰淇淋化开了,纸杯底部的水滴沿她的手肘,细细地蔓延。
“是去两年吗?”她再次确认。
良生说:“对啊,两年后你也毕业了。我们一起工作,找个好点的房子,你不用挤在老房子里了。”
她听见良生的承诺,就如刚建好的地铁一样,轰隆轰隆震耳欲聋。
因为入学时间很赶,他拿到签证没多久就要飞了。毛毛姐老问他,有没有带够钱。虽然他有奖学金,但是生活费要自己负担。良生说他的钱够花了,让她们不要担心他。
临行前,他在她们家的晒台上修水管。水管在冬天冻裂过一次,她们家都是女的,谁也不懂该怎么办。小水在他的外套口袋里塞了个信封,里面是她用零花钱换的美金。
他发觉了,她就说:“没多少钱,你带走吧。留在我手里,我就乱花掉了,不如给你用。”
“你过来。”他教她看水表,还告诉她阀门开关在哪里。
“哎呀,我学不会。”她搂着他撒娇,“反正你很快回来了,这些都归你负责。”
他给她抱住,想到更重要的交代事项:“我说过几遍了。天黑之前回寝室,周末就在家等我电话。不要出去乱交朋友。”
实际他想说男的朋友。
“这可难说,”她故意的,叉着腰,“我那么受欢迎。”
他把她拉进卫生室。这间晒台上的卫生间,实际是他俩秘密厮混的地方。他俩心照不宣,对谁也没说过这个秘密。有次小慧姐惊叹,良生,你怎么把浴室擦得那么干净。良生的脸微微发红,小水扭头出去了。如今他们要分开了,越发耳鬓厮磨难舍难分,阳光从天窗透入,良生搂住她,她发觉他哭了。
他们就在这个时刻分开,在彼此最相爱的时候。起初谁也没在意,以为只是短暂的离别,而重逢是理所当然的。
良生走后,一直努力维持每天与小水通电话,然而现实却波折重重。二叔把他送到美国,已然花费很多精力,他不愿伸手问他要钱。而他的家更提供不了什么帮助。他发觉课业很繁重,因为人生地不熟,也找不到好的兼职。吃的不习惯,每天他要自己做饭。学校给他提供的宿舍太乱,而租房子要花很多钱。没有交通工具,租车还要花钱。他想到毛毛姐的话,要他多带点钱,感叹还是老人家有见识。
所以每天夜晚,他和小水通话的声音就很疲惫。小水体谅他的幸苦,让他太晚就别打了。她想汇点钱给他,可他坚持不要。她有点埋怨他,他可以去问叔叔要生活费的,自己租个房子,睡觉就没人打扰了。可良生就是不愿开口。
“我找到一个网球俱乐部的兼职,以后我早上给你打电话吧。”
小水说:“早上你多睡会儿,我们周末联络就好。”
可是他找的工作,周末是最忙的,所以他俩在周末也说不了几句话。小水盼着年底,假期到了,他就可以回家。可良生没能回来,临近假期的机票很贵,超出他的预算,他没有买。小水和他吵了一架。那个新年,是两人最难熬的时候,相思无法纾解,只能隔着太平洋迎风洒泪。
那时的小水只是个喜欢吃零食和看电视的女孩,想与喜欢的男孩寸步不离。她没明白他把自己弄得那么幸苦要干嘛。她在电话里边哭边埋怨他,她觉得两年太长了,她要他现在就回来。可良生温柔地拒绝,他要她别耍孩子气,两年算什么,他们未来的路会很长。
小水毕业的那年夏天,毛毛姐给一辆货车撞了,髋关节骨折,当即给救护车拉到医院。
另外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医生告诉她们治疗方案。立刻做手术效果最好,先打钢钉再做康复治疗,整套大概十来万。若是保守治疗,用石膏固定住,三个月后也能长好,就是日后会影响走路。
小水做决定:“那就做手术。”
医生说手术的钱需要自费。小慧姐和珮珮又看着她,她们要等她拿主意。她只能拿主意,那就自费吧。她说完,就带珮珮回家拿钱。她们家没有多少钱,小慧姐秉持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精神,一向赚多少花多少。而毛毛姐做事的永华饭店快倒闭了,收入不多,存的几万块是留给珮珮的。她和珮珮翻箱倒柜,把两家的存折都找出来,好不容易凑齐数目,这样把毛毛姐送上了手术台。
那个挥汗如雨的夏天,小水头一次感受到钱的重要。她不肯请护工,自己服侍毛毛姐。她打电话找撞到人的货车司机,叫他赔医疗费。为了医疗费,她还去过警局和仲裁庭。离开学校后,她开始努力找工作。毛毛姐不能工作了。而珮珮明年要考大学,她的学费怎么办。她感受到某种压力,不仅仅因为眼前发生的事,而是突然发现没人能保护她了。
毛毛姐的病情稳定后,她接到良生的电话。良生问她们四朵金花好不好,他很想念她们。
那时她心里咯噔一下。在明白钱的重要后,她对良生的感情很复杂。她不忍心埋怨他了,想到他和她之间遥遥的距离,只有无奈和心疼。
她吸了口气:“我们都很好。我在找工作呢,明天要去面试。”
“哦,你去面试什么工作?”他在那头问,“公司正规吗?离家远不远?你先上网查查,别给人骗了。”
“正规,只要按时发工资的都是正规公司。”
他以为她在说笑。
“小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别生气。”
她没啃声。
他继续说:“我拿到一家大公司的实习机会,实习期有半年,半年后签正式合同。这家公司在行业内很有前途,面试了三轮,他们才挑中我。近几年他们会拓展亚太区的业务,等我的工作稳定下来,就能申请调任回国。”
小水截取了她要信息:“你是说你不回来了?”
“小水,我可能还需要几年才能回来。”
她捏着电话,医院空调吹出的冷气叫她簌簌发抖。
“小水,你生气了吗?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先结婚,这样你就能过来陪我。”
她说她不去。
“小水,你可以骂我,但是不能不理我。”
后来她说了句:“随便你吧。”就挂掉了电话。他不是怕她不理他么,她真的不理他了。
第二天,小水按照查好的路线图,坐上公车去面试。公车摇摇晃晃开了好几站,空调坏了,热得她一头汗。她拿着地址找门牌号,高跟鞋陷进泥坑里了。她看见面前有一排别墅,这里不是商务区啊,可别真遇见骗子,她已经够倒霉的。
就这样,她找到了云图坊。那天面试她的是沙伯勋,她坐在那里,眼珠子左右转溜。
沙伯勋说:“小姑娘,你开的工资可不少。你值这个价吗?”
她坐直了,连忙说:“值的,你录取我就知道了。”
老头笑了,大概觉得她挺有趣。他问她,想什么时候上班。
她想了一下,想说明天的,怕他反悔,就问:“今天行不行?”
老头更乐了。于是那天,她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