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莎说的话与雷霆乍响也没有区别，特西蕾娅一时间愣在原地，似乎在模模糊糊之间感觉自己的心脏滚烫地燃烧起来，从内到外炸裂开来，碎成再也无法拼凑的微末。
“为什么……”
“我其实很好奇当时的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忤逆上帝，又是如何说服上帝让你能够在教养院被养大的，虽然你没有受到什么培养，但好歹能够亲眼见证天空和土地，而不是长久的陷在梦里。”
露莎没有找到答案，她能回溯一切寻找真相，却到底无法身临其境感受当时人们的思绪万千，最后她只能说：“也许当时你母亲对你的爱，让他也意识到了自己是个父亲吧？艾薇的祈愿，在一开始就实现了，一直有人在爱你，特西蕾娅。”
一直有人爱你，特西蕾娅，从你出生开始，就有人对你许下过就算无法承担命运也要好好活下去的期许，你的存在本身，就有意义。
“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特西蕾娅，希望你能够怀着开心的心情接受这个礼物。”
“而且你大概也已经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飞蛾扑火的死志，而是彻头彻尾逃避，你更没有理由对我感到愧疚啦——你不会认为是你的逃避和忽视导致我放弃了一切吧。”
露莎摇摇头，漂亮的灰色长发轻轻垂落：“没有真相，没有真实，本身也是真相的一部分。虽然已经不重要了。祂说过你是失败品，疑惑过你为何没被抹消，虽然其实谁成功对祂毫无意义，但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反抗了。”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任性，原谅我留下你，但我始终是占据你阶梯的囚徒，唯有死亡能重新赋予你羽翼。相比起我处理好一切，我知道你其实也更希望能够自己解决这一切。”
“所以我说，享受自由吧，特西蕾娅。”
露莎是来接替特西蕾娅职责的人，是占据着原本属于特西蕾娅的阶梯站的更高的人，她现在选择托举特西蕾娅，让她站到更高的台阶上。露莎的世界太简单也太偏激，如果真相没有意义，那特西蕾娅就成为露莎唯一的行为准则。
她没法失去特西蕾娅，但特西蕾娅却在某些时刻并不需要她——比如未来。
露莎当然也可以选择自己解决一切，但太难了，大概率露莎什么都不会留下，图书馆的一切，自己的权柄，自己的记忆，自己的灵魂……那就更加毫无意义了。露莎将所有的东西压上赌桌，锱铢必较，算出了理性上最好的结果。
但她还是放不下，所以那么多段残响，那么多段语音，特西蕾娅甚至不敢想象露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赴死的。
特西蕾娅很快理解了露莎的选择，却没有感觉好受到哪里去，那段残像依旧站在那里，足够特西蕾娅想起很多很多细节。
露莎很早就开始接触地狱等东西的污染了。
慢慢改变的头发底色，那如同星空般的浅紫色，一点点蔓延，直到再也无法遮掩。那些黑色的，侵染进魔法回路中的诅咒，还有慢慢变得更加浅淡的瞳孔颜色……什么时候意识到露莎一直在忍受着痛苦的呢？
大概是她端着酒杯的手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在图书馆的时间一点点延长，却没有新的咒语分享，轻松调笑的话语会莫名停顿，变成突然蹙起的眉……
特西蕾娅当然很担心露莎，开始频繁地搁下酒馆的工作，跨越大半个天堂来图书馆……然后沉默地看着露莎。特西蕾娅突然很怨恨自己的沉默，她总是不会开口，一字一句都艰难，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那时的她，其实根本不想和上帝对抗。
露莎不需要她说话，会扬起笑脸打消那些顾虑和担心，她说：
“不用担心，智慧的权柄会维系住我的理性和感知，我不会有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特西蕾娅想，她明明知道除她以外的六翼天使都是依附于权柄存在，她居然也和他们一样必须依赖着权柄才能维持体面，露莎肯定是不甘心的，非常不甘心的。但那真的是很早之前了，露莎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在准备了吗？
“我确实很高兴，露莎，我到了今天，终于理解了一切。也终于明白自己要背负什么，要做到什么了。”特西蕾娅说着开心，却并无笑意，只是定定的看着露莎，“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再等等我，露莎，我肯定会做到的。”
那道残像展露了笑颜，时空错位的对话似乎真的传达到了彼此的心情，这段残像的使命也彻底结束了，顷刻间化成流云烟消云散。
特西蕾娅没有惋惜，第一次没有看着那块空地呆愣许久才转身离开，她扭头对张揽月说：“我要去见派厄尔，需要时间，很长的时间不受打扰才行，奥莉安娜肯定拖不住莉薇娅……你有什么出面的顾忌吗？”
“……我说过，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我了。”
和露莎的相识完全是个意外，那个还稚嫩的女孩带着一眼就在人群中察觉了他的存在，明明已经做过伪装，收敛了气息，露莎还是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
“现在还不是交流季……你是东方人吧？”
天知道张揽月那一瞬间多惊讶，露莎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完全没考虑后果的好奇，她特意压低了声音，甚至收敛起了当时的二翼：“不想被发现的话跟我走。”
事实上，除了露莎，根本没有人察觉到张揽月的存在。
当时的张揽月，对露莎的问题，只说天机不可泄露，拒绝回答那些疯狂的，触及世界底线的问题，但他自己又无比好奇，问露莎是怎么发现他的踪迹的。
露莎看着他，眼睛里是真情实意的困惑：“你就在那里，我为什么会发现不了呢？”
按理来说，他应该像是一阵风，在人群中穿堂而过，不留痕迹，但露莎说，他就在那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时那个眼睛里闪着细碎星光的女孩，会在日后某一天，身负六翼，登上他的高台，眼神凌厉，但依旧闪着光，甚至直面天道之后，那光亮更甚。直到路西法传信给自己，说露莎见过了百陌然，张揽月来见过她一面。
那双眼睛，已经颜色浅淡的撑不起光亮了，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果决和执着。
“百陌然的存在，你大可以当作不知道……反正祂一般也不会对世界运转造成多少影响。”
张揽月有些艰涩地开口，他知道他逾越了，这不是他应该插手的事情，百陌然默许了露莎对祂进行解构，默许她看见那片星海，意思就已经很明显了。露莎显然已经意识到，看百陌然看见的那片虚无意味着什么，毫无意义。
露莎笑了一声：“可祂就在那里，我不能否认祂的存在，否则被救回来的特西蕾娅就只是虚妄……祂就在那。”
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自己的追寻只是另一个存在的一场幻梦，何况露莎早已将真相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
“我会为你拦下莉薇娅的，不必有所顾虑，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张揽月沉默一下，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补充到，“图书馆的确是你的专属，我能进来是因为我的存在特殊，力量体系不一样，又和露莎是同级……它会自己完善提升的。”
图书馆有意识这件事张揽月拿不准要不要告诉特西蕾娅，毕竟她总是要走出来的，一个依托于露莎诞生的意识，自然和露莎无比相像和接近，残像只是旧日的回想，这个意识却是实打实的依旧存在于世的。
提醒一下好了，反正以后，她也肯定会意识到的。
找到那个术法并不难，因为露莎的分类很严谨，图书馆二楼全是关于灵魂的术法，再根据音节定位一下，很快就找到了相关的手稿和装订成册的正式记载。
奥莉安娜没想到还会有第三人在场，戒备地眯起了眼睛：“他是谁？”
“莉薇娅不想让派厄尔醒来，我们这次行动未必顺利，这是帮手。”特西蕾娅简单介绍了一下张揽月在这次行动里的定位，“你应该清楚，这次联手是我们各取所需，你得保证，关于图书馆封禁问题的所有条款都不会被通过。”
“我听说了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莉薇娅不是拦不住你么？你完全可以无视审判庭正在进行的那些小动作，反正这么多年以来，人们几乎默认了图书馆是和审判庭同级别的独立机构，这场会议，在原则上就不合理。”
至少不应该避开特西蕾娅。
不过就算极力隐瞒，特西蕾娅也还是听到了风声……酒馆果然也是个不可轻视的地方，至少情报系统绝对完善。
“我不希望原本正确的东西变得不再名正言顺，而且，不希望我接手图书馆的，从来就不只有莉薇娅。”特西蕾娅看向奥莉安娜，“如果不是因为派厄尔无法醒来，你也会借势投出赞同票的不是吗？”
在利益面前，合理性根本不重要。
奥莉安娜有些尴尬地错开目光，不置可否。毕竟智慧权柄的出现就是个意外，如果能彻底削减去智慧权柄的倚仗，并且控制住“灾难”特西蕾娅，这对于天堂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好在特西蕾娅没打算和她深究这个问题，向着派厄尔被隐藏之地前进。
这是第一场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