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到草原时,首领吩咐我跟着。”
阿苏尔将毡袍往上拉了拉,几乎将“孟淮泽”完全罩进了那片阴影下。仰头看着枝丫缝隙间的圆月,声音低沉平缓。
“他不能穿鞋袜,若想去草原深处寻些药草,总得有人背着他。”
“直到有一天……我们遇到了野狼。”
商成洲闻言悚然一惊:“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阿苏尔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那时你应当已经启程去医谷了。”
商成洲讪讪地挠了挠蓬松的发辫,低声道:“莫非是……当年害死你父母的,那群狼吗?”
阿苏尔沉默了一瞬,点点头道:“应当是的。”
“它们在那处,十数年了……现在的头狼,已经不是当年杀死我阿父阿姆的头狼了。可它们依旧聪明、记仇,更懂得如何围猎。”
“我以前去猎过那族群的狼崽,这次它们或是寻仇,又或是狩猎……总归是我不注意。”
“那时我以为他是个老大夫,没顾他说什么,直接将他塞进了一处空树干里。寻了块大石头堵住了入口,留给他了一把我的短刀。然后,我一人去引开了狼群。”
“我被两只头狼带着狼群,逼进了一片有毒沼的洼地。”阿苏尔的下颌微微绷紧了,茶金色的眸子隐隐泛过一丝暗芒,“那时只想着挥刀,杀光它们……或是和阿父阿姆一样,成为狼的食物。”
“可意识还是逐渐模糊……直到某一刻,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响,看到洼地的某处燃起大火。”
“狼群退散了。”
“也许是天神怜爱我,劈下了一道雷,救了我吧,我那时想着。”他垂下头,眸光落在怀中人沉睡的侧脸上。
“是淮泽救的我……他造出了那雷鸣和火光,他为我施针解毒。”
“天神没有怜爱我,只是有人心善,看不下去有人死在他面前罢了。”
商成洲听及此处,轻轻拉了拉齐染的袖子,便听齐染会意地附耳小声道:“许是沙球菌的孢子,捏碎之后会形成一片白雾,碰到一点火光就会爆燃——小时候师兄常与我玩这些。”
商成洲肃然起敬。
阿苏尔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中,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话。
“我醒来的时候,他在我身边已睡过去了。手臂和腿上都是擦伤,脚上冻得厉害,脚底全是血迹,脚踝也肿了。”
“我想,我至少……得给他穿上袜子。”
说及此处,他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了些:“然后……我看到了他原本的样子。”
商成洲似有所悟道:“所以你是从那时起便……”
阿苏尔轻轻摇了摇头,随着一声轻微的“噼啪”声,那一团小小的篝火彻底熄灭,只余下一团焦黑的余烬。
“后来……到了中原,”他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声音又低沉了些许,“圣族人,总会莫名招来些麻烦。”
“有人在我屋中下了迷香,却恰巧和我先前帮他试的补药中的一味药性相冲……”
“我力气大,他挣脱不开。”他惯常古井无波的面上肌肉微微抽搐着,仿佛在竭力压抑某种将要喷涌而出的情感,“是我的错。”
他猛地闭上眼,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白桦树沙沙作响,枝丫的阴影将月光搅碎。本就漆黑的夜一瞬间似乎愈加昏暗起来,草原上清冽的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莫名闷沉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潮热苦闷的夜里。
商成洲张了张嘴,本想安慰他两句,却被齐染悄然捏住了腕骨,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我的恐惧……是那一夜我睁开眼睛,亲眼看到我惹下的祸事,而他带着我留下的伤痕,眼里却只有平静和宽慰。”
那个夜里,他用手掌堵住了所有的痛哼和呻吟……这只是一场刑罚,是一场泄欲,是一头野兽向另一个人展现暴虐的本性。他至今仍不敢回想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怀中紧箍的人身上青紫的淤痕和血迹,看着屋中凌乱的一切……
而这一切,都不及看到怀中人温和、关切的眸光那般让他绝望。
“他为我搭脉,问我可还难受?让我不要将这事放在心上……总归一副年长者的模样。”
“第二日,天不亮他就走了……去为城西的老太复诊,又出城去采了药草,好像昨夜的噩梦从未发生,好像之前被折腾到昏过去的不是他一样。”
阿苏尔抬起头,直直看向齐染:“我与你们说这些……是因为思结诺是我最好的兄弟,而你是淮泽重要的人。”
“你如果想为淮泽出口恶气,如何责骂我都可以,让我死在这里也可以。”
齐染迎着他的目光,语声平淡无波:“你二人之间的事,莫与我扯上关系。”
“你若有什么不甘心的,自等回去与他说去。在这里抱着抹幻影自怨自艾又有何用呢?”
商成洲被齐染这罕见的尖锐言辞惊了一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保持沉默。
而就在齐染话音落下后,如同泡沫被戳破般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阿苏尔怀中那团凸起瞬间如浮沫般消散了。
——这确实是他的梦境,一切以他的意志主宰。当他的潜意识终于承认,怀中无论多么温暖的触感确实都只是虚妄的泡影时,便什么也留不住了。
他紧紧抓住骤然垮塌下的毡袍,又像泄了气一般用毡袍盖住了自己的脸,声音闷在衣料中:“我一直跟着他,想帮他……可他能一眼看准熬药的火候,三言两语就能安抚哭闹的病患,再陡峭的山崖也能找到采药的路……他什么都能做好。”
“我只能做些无关紧要的事,得些笑脸和一两句夸奖……他比我多活了十年,他比我懂得多了那么多,他那么聪明……”
他扯下毡袍,茶金色的眸子里带着深深的迷茫和细微的颤抖:“没有我,他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随着他话音渐轻,齐染似有所觉地抬起头,却发现天上那轮圆月似乎在微微闪烁着,边缘也似乎有些模糊起来。
——瓦莎快支撑不住这个梦境了。
于是齐染拍了拍商成洲的手臂,示意道:“去,扇你兄弟两巴掌,让他清醒一点。”
商成洲:?
“你、你认真的?”他有些结结巴巴地道。
“不愿么?那我去。”
见齐染竟真的垂眸开始认真地挽起自己的袖子,商成洲赶紧拽住了他:“等等等!不劳烦你……他那身子骨结实的,打他我手都疼,别给你手弄伤了。”
阿苏尔:……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便听到齐染以前所未有的语速快声道:“有什么话和他说去,与我们倒苦水又有何用?你本可以用三年、五年去追上他的十年,却要在这里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性命。”
他拉着商成洲站起身:“我们再等你半日时间,若你还是不醒,我们便自己回草原去见师兄了。”
语罢,他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商成洲捏碎路引送他二人出去。
到了此刻,商成洲也隐约察觉到二人的轮廓愈加模糊了几分,像是梦境已到了将要溃散的边缘。
他几步跨到阿苏尔面前,在那壮硕的胸膛前站定,深吸一口气,然后——没有扇巴掌,而是狠狠一拳,重重地砸在了阿苏尔结实的胸肌上。
“咚!”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梦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阿苏尔被砸得闷哼一声,茫然抬头道:“……思结诺?”
商成洲琥珀色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快声道:“孟淮泽他一个人能活得很好,是他的本事。可这跟你阿苏尔有个屁的关系?你若想一直陪着他,那便去!在这里哭哭啼啼算什么本事?”
他又重重拍了肩膀一下:“真搞不懂你,别窝囊在这里了。我在现世等你回来,听见没有?”
随商成洲最后一个字吼出,整个梦境空间猛然一震。头顶那轮虚假的圆月如同碎裂的琉璃,从边缘起开始掉落碎晶般的光点,如银白的细雪般纷纷扬扬地洒落。
“走!”齐染一把抓住了商成洲的手臂,而他话音未落,商成洲便毫不犹豫地将手中攥着的水晶月牙狠狠捏碎。
下一刻,强烈的眩晕和拉扯感淹没了两人。
商成洲猛地睁开眼,几乎是弹坐起身,急促地喘着粗气。他转头看去,身侧的齐染呼吸也有几分沉重,额角甚至沁了几滴冷汗。
这从梦境中离开的滋味相比坠入梦境实在是难受了太多,宛如骤然被巨响惊醒一般,胸腔里那颗心脏仍在咚咚狂跳。
“商大哥?齐染大哥?你们还好吗?”瓦莎面带担忧地凑了过来,脸色也苍白得吓人。
“对不住……筚篥的力量支撑不住了,幸好你们及时脱身。”
“无妨,该说的也都说了。”齐染回道,声色竟有几分冷漠。
商成洲敏锐地动了动耳朵,偏头凑近他耳畔:“总感觉……你是在生气么?”
齐染灰蓝色的眸子意味不明地斜睨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师兄连最好的脂膏方子都研制出来了,你信他二人就那么一回?还是信我是天一剑仙?”
“师兄,日子过得挺自在,倒让别人在这里给他收拾烂摊子。”
商成洲不明觉厉地沉默了片刻,突然将脑袋抵在他肩上小声道:“我信你是天一剑仙。”
后颈猝然被冰凉的指尖捏住,商成洲顿时缩着脖子笑出了声。
不知为何,难得看齐染这么鲜活的神色,他莫名觉得有些高兴——就像心脏被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包裹了一样。
瓦莎困惑地眨着眼欲言又止,正欲提问,却被商成洲发现,连声道:“小姑娘莫要多问。”
便委屈地闭上了嘴。
在等阿苏尔苏醒的期间,趁着夜深,商成洲带着瓦莎又偷偷潜回了王城——他们要去为热依娜收敛尸骨。
若不算上梦境中的时间,他们在天涧中不过待了寥寥数日,但于现世竟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朝圣节的喧嚣早已散去,徒留一片狼藉,曾经绑缚热依娜的铜柱孤零零地矗立在神坛中央,周围焦黑的痕迹刺目惊心。
瓦莎取出从神庙密道里找到的陶罐,蹲下身,细白的手指插入土中,一捧一捧地挖起铜柱下沾染了灰烬的泥土。
商成洲默默站在她身侧,没有去帮她,也没有上前打扰她。
直到陶罐被装满,瓦莎用衣服将它仔细裹好,紧紧抱在了怀里。
当两人又回到神庙地道的时候,阿苏尔已然苏醒了。商成洲高兴地上前,又狠狠一拳锤向他的胸口,反被那坚硬的肌肉反震得甩着手直抽气。
随着第一抹晨光洒落,也终于到了决定去处的时候。
“我要走了。”
瓦莎抱着那个小小的陶罐,湖蓝色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神情:“热依娜阿姨先前与我说了几处族人们可能藏身的地方,我要去找他们。”
商成洲眉头微皱,仍有些不放心:“你一人……是否太危险了?”
“商大哥,莫要担心。”
少女朝他露出了个宽慰的笑来,她轻轻拍了拍腰际,悬挂的两枚筚篥碰撞着发出轻响:“维斯塔亚大人的力量会守护我的。”
“我也会遵从维斯塔亚大人的教导和引领……我会去建起那座高塔,让我的族人们有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处。”
“也请商大哥替我与天雅姐姐道别,瓦莎会永远记得你们的恩情,也永远记得在格亚草原的日子。”
商成洲看着这双从未如此明亮的湖蓝色眸子,只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若遇到困难了,可随时来草原找我们。”
少女笑眯着眼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三人一眼,双手交叉于身前躬身行礼,转身朝着神庙密道的深处走去。
三人目送着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了密道的拐角,良久无言。
“走吧。”齐染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他们先徒步到最近的城镇,买了两匹脚力不错的沙漠马,备足了干粮和水,便一路向月邑边境靠近。
沙漠的气候一如既往地燥热难耐。在这漫长的沉闷归途中,月邑天涧中经历的一切仍常常在商成洲脑海中翻滚着。角斗场的血色、希曼癫狂的笑声、还有那些未知全貌的过往,仍常常惹得他心头焦躁难言。
唯有那常萦绕在身边的丝丝缕缕的清苦药香,才是唯一的安宁之处。
商成洲本以为这趟归途不再会有什么波折,却发现越靠近月邑边境,空气中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