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小窗可以望见医院花坛里的蝴蝶兰。
温暖的春天终于到了,到处生机勃勃一片。
晏迎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前几天还拼命地折腾着,拒绝接受治疗,不吃不喝,睁开眼睛就问季磊谦:“他在哪里?”
季磊谦说他挺好的,让她不要担心,晏迎冷笑着不肯相信。
她拿手机不停地拨打着季品诚的电话,得到的永远是“您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她觉得这个声音就像是魔咒,一直缠绕在她的脑海里,让她难受,让她流泪。
她这么聪明,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只是不肯相信。
有一天,她在电视上看到了新闻,是季国明在K国因为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的消息。
也是在那一天,季磊谦来到病房里看她,给她带了一束黄玫瑰。
他脸上并没有失去父亲的悲伤,晏迎虚弱地抬头和他对视,他只是从容地给花瓶里倒上水,把花仔细地放进去。
晏迎笑了:“难为你爸死了,你现在还有心情给我带花。”
季磊谦拉开椅子坐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瘦削的脸:“死去的人已经无法挽回,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着,你这几天只喝水不吃饭,想要饿死你自己?”
晏迎倔强地看着他:“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行啊,我今天就告诉你。”季磊谦笑了笑,有些生气地捏住她的脸,晏迎吃痛的皱眉。
“还知道痛,看来没有傻,你心里肯定猜到了吧,他已经死了,就在你回南城的那天晚上,他是自我了断,走得体面。”
晏迎在他的话里睁大眼睛,流下两行泪。
她的眼泪从眼角缓缓落下,流过他的手背,季磊谦松开手,替她温柔拭去。
晏迎开口,但因为喉咙口强烈的哽咽说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她喘着气,只是不断地哭。
这是她一生里,少有的悲伤时刻。
季磊谦把她拥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脊背,他的声音很冷静:“他有一句遗言让我带给你,他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晏迎,选择权在你手里,如果你死了,他就白死了。”
现在,晏迎望着花坛里盛开的蝴蝶兰发呆,她最近不折腾了,乖得可怕。
她有在好好吃饭,好好配合医生治疗,晏远、苏阿姨、维娜包括George叔叔来看她的时候,她也可以和以往一样说说笑笑。
和他们聊聊自己的身体,聊聊天气,聊聊南城的哪条路又在重修,哪个房地产商又丢下一批毛胚房卷钱跑路。
她看起来很正常,像是已经从失去他的悲痛中走了出来。
晏远抱着阿比来给她送营养餐的时候,她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看向窗外。
阿比跳到她的怀里舔舔她的脸,她温柔摸摸阿比的脑袋。
晏远打开保温桶,里面是香喷喷的鸡汤和虾仁炖蛋。
“姐!洗手吃饭啦,阿比!你别在你妈身上扑腾来扑腾去!”
晏迎站起来去洗手,阿比就像是她的影子一样紧紧跟着她。
她出来的时候,晏远把勺子和筷子递给她:“姐你刚刚是在看外面的花吗?这蝴蝶兰长得可真好。”
晏迎喝了一口鸡汤,冲她摇摇头:“不是。”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正是因为这份平静,让晏远觉得心里面空落落的不安定。
“我刚刚是在…想你姐夫。”
晏远看着她微笑的脸,觉得难受:“姐,你别逞强,这里就我一个人,没有外人,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别把自己憋坏了啊。”
“我不会哭的,小远你放心,我会好好吃饭,好好调理好身体,好好活下去。”
她在明媚的春光里绽开一个笑容:“等我身体好了,我还要出去旅游。”
“你要去哪里啊姐?”
“挪威的特罗瑟姆。”
一周之后,晏迎出院了。
维娜给她放了一个很长的假期用来整理心情,她欣然接受。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她在家附近的公园里遛着阿比。
阿比一出来就很野,季品诚去追它都追不住。
一想到季品诚以前在草坪上追狗的场景,晏迎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今天阿比不知道从哪里叼来一串白色的小花,屁颠颠地送到了晏迎的面前。
这种白色的小花晏迎还是第一次见,长得像是一杆白色的小伞。
阿比玩累了就躺在晏迎身边休息,晏迎拿着那串白色的小花去挠他的痒痒。
旁边溜着金毛的阿姨冲她笑道:“小姑娘,你家这小狗还给你叼来了一味中药呢。”
这花居然还是味中药?
“阿姨,这是什么中药?”
“这个啊叫独活,有着祛风除湿,通痹止痛的功效。”
晏迎在和煦的暖风里愣住,像是有什么不轻不重的东西降落在了她心中,让她的心猛地一下下坠,又被温柔地托举起来。
独活,独自好好活。
晏迎在飞机上打开了季品诚以前做的旅游攻略文档,滑动鼠标一条条仔细看了起来。
以前他就在身边,她不需要把每一条都看认真一遍,现在他不在了,他留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样珍贵。
窗外,阳光似潮水,将洁白的云层浸染成金子般的颜色。
文档上,他还做了很多批注。
“这座山是热门旅游景点,但是她可能不喜欢爬山,备用方案是去附近一家拍照很好看的公园。”
两家都很好吃的餐馆,他给其中一家标红:“这家餐馆装修好看,还卖一些当地特色建筑标识的周边,这家她应该会更喜欢。”
晏迎面无表情地滑动着鼠标,眼泪滴落在键盘上的时候,她才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眼睛。
他留下来的爱太丰满充沛了,导致他离开她之后,她还能靠着那些存留下来的爱,继续独活下去。
飞机降落在世界最北的小镇上,晏迎已经约好了的化妆师在酒店房间里等她。
晏迎在飞机上睡不着,落地之后居然也没有困意,她兴奋到都不用倒时差。
因为她即将成为整个特罗瑟姆里最美丽的新娘。
她的婚礼就在北极大教堂举办,圣洁,静谧,可以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子看见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
这和她想象中的场景一模一样。
包括耳边动听的管风琴声,悠扬地演奏着《婚礼进行曲》。
她穿着洁白的婚纱,面带微笑,走向红毯的尽头。
为她见证婚礼的,是一个叫Einar Kristiansen的老神父。
他下个星期就满六十七岁,即将退休。
晏迎的这场婚礼,是他神父生涯中最后一场,也是最特殊的一场婚礼。
只有新娘一个人,没有新郎。
但他还是有条不紊地为她一个人进行了整个流程。
开场祷告,圣经诵读,宣读婚誓,最后进行讲道和祝福。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问起新娘,她的爱人现在在哪里,为何抛下如此美丽动人的妻子,让她一个人进行婚礼。
晏迎的目光与远处洁白的雪山连接,她低头微笑,内心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她用挪威语流利地报出一个地址,神父听后十分震惊,连忙和她道歉。
这个地址,是特罗瑟姆最北边的一处墓地,那里靠近雪山,靠近草地,靠近河流和大海,一抬头,就可以在夜晚望见丝绸般浮动的极光。
那是块很不错的地方,一到春天,漫山遍野就会开出各种颜色的小花。
他们都不告诉她,他最后葬在了哪里,但不用他们说,晏迎也知道。
她知道他在哪儿,因为这是他们约好的地方。
他们之间发过誓的,生前不分离,死后也要葬在一起,成为根叶相连的花或者草,继续爱下去。
所以她今天去也有一个目的,就是提前为自己预约好他旁边的位置。
她和神父倾诉这些话的时候,没有哭泣,也没有悲伤,她的口吻是那样云淡风轻,好似说的只是,马上路过花店,要给自己买束花那么简单平常的事情。
神父闭眼,脸上出现哀恸的神色:“受上帝指引,您的爱人已化作一颗星,让您独自一个人穿过荒野时,常有明亮和爱意。”
晏迎到达那块墓地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
她找到了他。
他的墓前栽满了玫瑰花,红色的,鲜红如烈火,晏迎认得这个品种,名字叫“卡罗拉”。
他曾在一个冬天,抱着这束花等她回家。
晏迎拖着长长的裙摆,在他的墓碑前蹲了下来,她伸出手,轻轻抚摸过每一个字。
他的姓名,他的生卒年,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他的墓志铭上。
他的墓志铭很简短,不介绍他生前的成就,也不陈述他这短暂的一生,短短几句话,更像是在聪明且固执地等一个人。
他也知道她会来。
所以他的墓志铭,是这样写的:
“sincerely savour the four seasons.
真诚地品味四季。
这是你教会我的,现在我也这样祝福你。”
晏迎笑了,她对着他的墓碑轻轻说了一个字。
“行。”
这是她隔着山高水远,千里迢迢亲自告诉他的答案。
她答应他,会好好活下去。
怀着所有热烈的真挚的爱意,继续活下去。
“季老师,我今天在教堂举办了我们的婚礼。”
她炫耀似的伸出自己的左手,给他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嘿嘿,好看不,我亲自选的款式,简单大方。”
另外一枚男款戒指,被她放在了他的墓碑前。
那枚戒指在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惹人眼睛发酸。
“这是你的戒指,季老师,我也给你带来啦。”
周遭安静无声,无人回应她的话,只有微风掠过,将她洁白的头纱吹起,又温柔放下。
“季老师,你不会一直孤单的,我会在死后,永远留在这里陪你。”
“请你等等我吧。”
那天,特罗瑟姆的凌晨出现了一场壮观的极光,堪称史诗级的现象,kp值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九级。
那年,晏迎二十七岁,在挪威的特罗瑟姆完婚,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一戴就是永恒。
拥有过这样美好的爱情,即使没能留住,但也有了足够的勇气,独自走完这冗长的一生。
来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