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尘向远处望去,入目是大雪、空地、没有人。
明明只是第一次来,他却并不觉得茫然与无措,仿佛曾经在谁的梦中已经走过一遍了似的。濯清尘并不多停留,抱着梅花往前方走去——他是要找到那个人看他最后一眼的,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那人此时会是什么模样呢?比他早走五年,会转生到人间的何处?转生到什么样的人家?
眼前飘过一片雪花,濯清尘心有所感,一回头,却见雪一瞬间下大了。
濯清尘被雪迷了眼,等他听风雪渐止,再次睁开眼时,已从大雪地来到一处血池中。不知脚下的路是用哪种石料打造,站在路上,只觉得寒气直往身上窜。血池中央立着囚笼,有锁链将里面的人囚在铁笼里,那人低着头,柔软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从脸颊两侧垂下来,半遮半掩住他的容颜,只有脖颈间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在昏黄的光线下仍旧扎眼地存在着。
濯清尘忽然觉得脚下沉重无比,似有千钧重的锁链拖着他,不让他走到那人面前。濯清尘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害怕勇气用尽便无力积攒,不敢将这口气泄出来。他拖着沉重地步伐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那人面前,不停顿,一鼓作气将手伸进铁笼捧起他的脸。
那人静静沉睡着,未曾因为他的到来掀起一丝波澜,只有血池以囚笼为中心,微微荡开涟漪。
濯清尘的手在颤抖。
濯清尘并不知道他从死亡到来到此处用了多长时间,他也不知他此时到底身在何处。在他可悲的幻想中,他也许能够用自己的死换来再见他一眼,也许是隔着那块水镜,又或许是隔着轮回路,他渴求不多,只要能够遥遥见他一眼,那么无论他死后要受何种惩罚,他都毫无怨言。可是……可是他的阿莲为什么会以他死去时的面容,不人不鬼地被锁在这里?
“阿……”濯清尘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到和眼前的人说话时的声线与腔调,可是眼前这人离开他太早,而他披着暴君的皮太久,濯清尘几次开口,声音又被自己打落吞回腹中,最后,他只好压着声线,不甚熟练地呼唤他,“阿莲……”
笼中人睫毛颤了颤,眉心微微蹙起,又再度平整,似乎这声呼唤并非来自身前,而是来自遥远又虚无缥缈的梦中。
他沉溺梦中,不肯醒来给眼前的人一个机会。
“阿莲,睁眼看看哥好不好?”
“哥把害你的人都杀了,原谅哥好不好?”
“醒来告诉我,是谁把你困在这里的,告诉哥,哥去替你杀了他,好不好?”
随着他说出口的每句话,血池的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最后甚至掀起浪花,狠狠撞在石岸上,在这条小路上泼成一幅幅血淋淋的画。
紧接着,黑气大作,目之所及的一切尽数化作齑粉。
昏迷中的步生莲被血池的动荡惊醒,睁开眼时只看到一团黑气。他在人间十八年,此前此后生在冥界长在冥界,知道这是化为厉鬼的前兆,而继续看去,困住他的锁链、囚笼、乃至整个司律堂,都在顷刻间化为尘埃。
陡然间没了支撑,步生莲摔在地上,那阵黑气莫名其妙让他觉得有些熟悉,鬼是极少做梦的,他却在昏睡间梦到了濯清尘,带着梦中的触感去感受时,似乎脸上当真还带着濯清尘的温度。
这一点余温牵动着他空洞的魂魄,然而一阵风过,勾魂使落在他面前,带起的风将这残存的余温带走了。步生莲下意识看向风过的方向,只看到血池不安的跳动。
步生莲心跳得很快,比血池的跳动还要不安。
勾魂使出现在他面前,似乎很狼狈。
步生莲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毫无预兆地说:“我梦到他了,他出事了对不对?”
勾魂使不知从何说起,“归尘,跟我去人间。”
“做什么?”
“戴罪立功……救他不要成为厉鬼。”
没来得及到人间,濯清尘成为了冥界第一位不需要勾魂的魂魄——他自己来冥界来得很痛快。
步生莲把濯清尘黑气下捆缚的小鬼扔出战场,在一片黑气中准确无误地抓住濯清尘的手,“哥……”
他有很多话想问,想问他为什么会来得这样早,想问他是不是也在梦中见到了自己,想问他为什么会化成厉鬼……可步生莲攥着濯清尘的手腕,看着他重瞳的双眼,伸手擦掉濯清尘流下的血泪,话到嘴边却无从说起:“哥,不要变成厉鬼……”
黑气中的血色浓重,在停顿了一下之后再次毫无差别地以濯清尘为原点向外攻击过去。白无常拂袖将不慎落入战场的小鬼们装进袖子里,站在安全区域甩着手里的寒铁锁链,等待时机动手。
步生莲周遭黑气弥漫,却不是濯清尘那般带着血色的黑气,步生莲的鬼气黑得彻底,纯正极了。他将濯清尘的攻击尽数拦住,却迎上了捅穿他心脏的那只手。他终于再次碰到濯清尘,紧紧攥住濯清尘的手腕不肯让他撤走,步生莲顺势抱住濯清尘,“哥,听话,不要变成厉鬼。”
怀里的鬼动作停了一下,又开始挣扎。
步生莲哄他,“厉鬼都可丑了。等你清醒了,不好意思见我了怎么办?”
白无常看着他放屁。厉鬼嗜杀成性,是没脑子没意识的蠢货,哪来的清醒,估计只有魂飞魄散前会清醒。
步生莲还在说话。“我刚刚就是见到你了是不是。你是怎么来的?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你又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再不醒过来,我就不理你了。”
这是什么小媳妇受了委屈要撒娇的戏码。
白无常掂了掂手里的锁链,要不还是来硬的吧……老黑那混球怎么还没回来,在人间待上瘾了吗?
然而濯清尘竟然真的停住了挣扎,他的手轻轻抚摸在步生莲的背上刚刚被他掏过的地方。步生莲说不出话了。过了好久他才笑了一声,“这里是空的,没受伤……”
等众鬼散去,一个书生打扮的鬼才落到步生莲身旁,步生莲不肯从濯清尘身上收回目光,感受到他的气息,把濯清尘抱在怀里,似乎眼前的鬼会跟他抢人一样。
“阎罗当年走的那条路,”判官话说了一半,还是忍不住把步生莲也拉出来鞭尸,“你当年想走没走成的那条路,确实能将鬼送到人间走一遭,却送不了人。启安陛下与你血池一见,相当于他隔着忘川水镜看你一眼,他念力太强,因此你也仿若梦中与他一见。”判官看着空旷过了头的酆都,叹了一口气,“该说不愧是人间皇帝吗?魂魄还在人间,便将酆都炸了个底朝天。”
“你想怎么判他?”
判官缓缓抬手,一座座府邸宫殿拔地而起,顷刻间便恢复如初。
“自戕之人不入轮回,魂魄永世游荡。”
步生莲不说话。
“但陛下以生魂进鬼都,破两界铁律,两界因果因他而乱,该……”判官掐指捻算,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一码归一码,需请陛下回人间再游历六遭,全了这具魂魄七世,再来定剩下的罪。”
步生莲皱起眉,“前脚不入轮回,后脚再入人间,你究竟想怎样?”
判官看着步生莲,缓缓道:“若他身上只背自戕的罪责,自当魂魄被遗弃在三界之外。但生魂入冥,无异于江瀑倒流,太阳西升,此乃破律之罪。六世游荡,为的是平第一笔账。”判官顿了顿,“你可知阎罗的判罚为何是寒铁加身,永坠冥界?因为他以死望生,想要去人间找他的妻。阎罗妄开两界门,破两界阴阳,他便得以身为钉,钉住冥界的平衡。启安陛下以生望死,他的判罚自然不在冥界,而在人间。只是诸多造化与机缘,得行至脚下时,才能看出路在何方。”
步生莲眉目微动。
阎罗望向人间,便让他不得人间,濯清尘看向冥界的那一缕鬼火,便让他不得冥界。判官的判罚其实一贯清晰明了。
判官看着他的表情,及时道:“这罚旁人替不了,梅花精,莫要白费力气。至于毁坏的这些宫殿城堡,”判官笑着看向步生莲,“就从你账上扣吧。”
说完,判官脚下升起一阵黑烟,似乎便要离开,他看着步生莲,忽然又想起几句叮嘱,“启安陛下因你化鬼,你若不想让他再经历一遭厉鬼之苦,这六世便莫要以你在人间时的身份面对他。否则,便是让他徒增罪罚,了无益处。”
三日后,阎罗殿。
白无常长鞭在手,在一旁严阵以待,就等着这位人间皇帝再度化作厉鬼时出手,然而濯清尘听着自己的判罚,表情毫无波澜,好像他不是在听判罚,而是在听谁滥竽充数念了一份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
白无常看向旁边的勾魂使:这归尘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
白无常转头看了一眼中人间皇帝,然后伸着脖子再度看向勾魂使,不信。
“非要说的话,陛下在雪地初醒时,归尘带着鬼面亲自为陛下引路,重走了一趟忘川。”
白无常第三次看向濯清尘,还没来得及再次看向勾魂使,勾魂使亮出勾魂器挡在二人之间,“爱信不信!”
判罚后,勾魂使送濯清尘离开冥界。走出酆都时,濯清尘驻足,往后看了一眼,总觉得把什么忘在了冥界似的。
“陛下在找什么?”
“之前领我来的小鬼使,还没来得及谢他一路照顾。”
“他犯了错,领罚去了。”
“可惜……他叫什么名字?”
“归尘。”
“人死后确实尘归尘,土归土。”
“他说不是这个意思。”
“嗯?”
“他说,归尘的意思是:所见所闻所触,一花一木是他,一山一水是他,他不在人间,但人间都是他。他说……归尘是陪伴。”
濯清尘怔怔的,许久才笑了一声,“是吗?”
“若有缘,下一世陛下可亲自问问他。”
濯清尘垂着眸,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启安皇帝凉薄惯了,下一世,谁还记得谁呢?
“在下既已身死,大人不必以凡人身份称呼。”
然而这勾魂使是根木头,他把脑子里的称呼滚了一遍,觉得哪个也不合适,只好仍然说:“陛下,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