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一脚跌入了云层里,软绵绵的感觉直到晌午时分,都没有半分消退。
幸好陆时礼早早去了学苑,不然面对那样一双目光,莲心更不知自己要何时才能恢复正常。
简单就着茶水吃过几块点心后,日头已经微微西斜,透过日渐稀薄的黄叶,洋洋洒洒地落在脸上,暖融融又不十分刺眼,倒更添上了些惬意。
捧着读了大半的游记看了一会,莲心忽然觉得眼皮有几分沉。
抬手慢慢打了个哈欠,索性将书盖在眼上,遮住了零零碎碎的光线,就那样蜷在藤椅里,舒舒服服的合眼小憩起来。
方才有事情做还不觉得,这一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却仍旧是当日那血茫茫的一片。
嘶吼声,求饶声,兵戈声,在耳边接连响起,到最后已经全都融在一起。
连同漫天的尸山血海一起,血腥而惨烈,分不清辨不明。
天地苍茫一片,尽是漫漫赤红。
昏暗的视野逐渐恢复清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父亲那张尽染血污的英武面容。
平日里那双满怀慈祥的眼睛,此刻瞪得又大又圆,透露着满满的不屈和遗憾。
即使到了生命的尽头,即使身上已经被大大小小的长矛刺穿,她的父亲仍旧没有退缩,流血的手臂紧紧握着那杆伴随他走南闯北的长枪,昂首挺立着身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与父亲一样,平日里柔柔弱弱,总喜欢侍弄花草的母亲此刻也是满眼坚定,丝毫不见半分畏惧之色,手中那柄滴血的长剑斩杀了数十个倭人。
眼见着两个倭人破土而出,尖锐的长矛直直刺向那道浸染鲜血的素衫,莲心全身的血液都凝固起来,恨不得马上从池底跃出,手刃那两个偷袭母亲的倭人。
“娘——”
可即便是重复了千百遍的幻境,她还是没有一次作出过改变,哪怕只是不眼睁睁看着母亲吐血而倒,都无力做到。
池底的莲叶似乎活了过来,连同莲藕一起,丝丝缕缕地用力缠住她的脚踝,无论她是扯是拽,用砍用咬,都坚固异常,越缠越紧。
和现实中的那日一样,小莲生紧紧拽住她的脚踝,豆大的眼泪落在咸咸的池水中,连同他不住摇头的哀求,如有千钧之重,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看着幼弟苍白的小脸,耳边突然回响起了临别之际母亲的嘱托,莲心终于停下了挣扎,躲在一水之隔的池底,握住弟弟的手,霎时间泪如泉涌。
“向前走,莫回头”,娘,你的意思莲心全都明白。
只是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昔日的灭门之仇太深,哪怕往后尽是平坦的鲜花大道,午夜梦回之际令人痛心的一幕幕还是会反复在眼前重现。
血海深仇,家国之恨,饶是再苦再难,莲心不能忘,也不敢忘。
您和我爹都盼着我俩摒弃旧仇,我又何尝不知背负深仇大恨的痛苦,又如何不明白你们为我俩计划深远的考量?
可就如爹时常所说,“未来莫测,只争朝夕”,就算他们盘根错节,就算复仇之路漫漫无际,我苏莲心等得起,也愿意等。
既然他们筹划良久,那我也不着急,只要让我寻到一点线索,便要让他们看看,我大曜子孙并不是可以肆意屠戮的。
刀山火海,枪林弹雨,苏家后辈中有我一人承担便够了,莲心有信心可以了却此仇。
该办的事,天打雷劈都得办。
爹,娘,女儿心意已决,愿您二老在天之灵保佑,可以早日惩处奸邪还大曜太平。
不过还有件事,也许可以让您二老略感安慰,那就是小莲生聪颖好学,这段日子个子也长了不少,还天天追在陆嘉文身后问这问那呢!
当想到“陆嘉文”三个字时,眼前猩红的场景漫漫后移,视线中出现了一道木门,透过缝隙隐约可以看到暖黄的光线,不刺眼,但又足够温馨。
鬼使神差的,莲心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搭在门上轻轻一推,木门便“吱呀”一下应声而开。
见她直接推门而入,屋内之人却也不惊不恼,恰相反,当他慢慢转过挺直的背脊后,朝莲心挑了挑眉,柔情一笑。
而他接下来所说的,正是从昨夜开始便一直扰乱莲心心神的那句。
“可否……与你共享登科之喜?”
而此刻的莲心仍和昨夜一样,傻乎乎地点了点头,道。
“夫妻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若能金榜题名,不仅是我,连小莲生都是要乐开了花呢!”
可她笑着说完,却看到陆时礼用异样的眼神瞧了她一眼,很显然,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十分满意。
但莲心想到的确实只有这些,这还是尽量斟酌语句说的呢,平时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扩展成这样诚恳的话他还不满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她这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陆时礼那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起初以为这小姑娘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但对视一会才发现又是自己多心了,人家根本就是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当是送祝福呢。
想到了这,积郁的那口不爽之气顿时便烟消云散,对上那双清亮亮的大眼睛,陆时礼只觉哭笑不得。
心道,挺聪颖的一个人,怎么一扯上感情,就后知后觉成这样?
可自己的小娘子,又临逢天降横祸,岳母未能亲自教导的,也就只能交由他来一点点教。
迟钝就迟钝点吧,陆时礼这样想。
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个心急的人,在未取得功名之前,也无力给她更多保证和支持,所以就这样循序渐进着慢慢来也挺好。
只要心中有着彼此,何尝不是地久天长?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这样想着,他慢慢开了口,语中有羞涩,还有着淡淡的笑意。
“常言道人生四大喜,分别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深吸口气,凝视着莲心的双眼。
“于我而言,这后两喜,此生唯有一次尔。如果我说今生唯愿与你共度,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同我一道?”
莲心呼吸突地一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娇媚的红霞顺间爬满脸颊。
他这是……在表白吗?
犹豫一瞬,莲心才轻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们不都拜堂成亲过了吗,这洞房花烛夜还可以有多次吗?”
鸦雀无声,但她分明从陆时礼的眼中看到了天崩地裂,不过眼瞅着天色渐晚,两人也没有过多进行掰扯。
收拾一番后,便各自蜷缩在床的一角,怀着那点小心事,一觉到了天明。
然而这次并没有给她酣甜入梦的机会,眼瞅着两番梦境慢慢消退,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柔柔的呼叫。
“少夫人,少夫人……?”
且轻且柔,随着手臂传来的轻微疼痛,莲心知道,这次并不是梦了。
因为在梦中,她可以被唤作莲心,阿姐,但没有一次被叫作少夫人。
你看,即便是梦,也都会重复记忆深处的场景,将那些极痛极甜的情景一遍遍在眼前重演。
至于那些轻描淡写的事,因着没有放在心里,也就不会再有重现的必要。
被
这样连拍了两下,莲心才施施然直起身子,眯着有些惺忪的睡眼,见面前站着的是桃华,轻舒了一口气。
“怎么,就这么信任我?”
将她这番小动作收至眼底的桃华抿唇一笑,那双清冷的眉眼也透出了几分淡淡的喜气,仍旧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却不再让莲心觉得生疏。
恰相反,比起府中面含浅笑的丫鬟小厮,在她看来,全都没有眼前这个清清冷冷的桃华姑娘心境清透。
许是因为都喜爱桃粉衣衫,又抑或是初次见面时少女不动声色的提点,饶是没见过几面,但莲心就是莫名觉得她有种熟悉感,愿意对她亲近。
这么想着,她也露齿一笑,还眨了眨眼睛,“君子论迹不论心,比起眼睛,我更喜欢用这里看人”,说罢她抬起手,轻轻点了一下心口的位置。
见她这般说,桃华愣了一瞬,随即又敛去一闪而过的笑意,恢复了往日淡然疏离的姿态,朝她俯身行了一礼。
“夫人那边请您过去一叙。既然您已经醒了,那便不多耽误功夫了,还要劳烦少夫人随奴婢走一遭。”
饶是她没说原因,但莲心还是猜到了,这是又要兴师问罪了。
由夏至秋,算起来从她过门到现在,已是两月有余,而陆时礼的病却始终都还是老样子,不见好但同样也没加重。
初冬将至,南北的疫病饥荒也渐渐有了缓和之态,眼瞅着陆大人就要带亲子回来共贺新春,家中的这位陆夫人难免会有些着急。
一旦陆大人回来,那她手中的权力便会被严重削弱,这样一来,不仅预谋已久铲除养子的计划会付诸东流,甚至连日后的殊荣都难以保住。
正所谓色衰而爱迟,对于年华不再的陆夫人来说,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那个不太争气的儿子。
陆大人近两年也一直没闲着,收侍妾那都是家常便饭,就算他没做这些,陆夫人也清楚,自己的这个丈夫是靠不住的。
他的心太大,装满了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但同样又太小,只能给情情爱爱流出一小块位置,而她,见识过了他的无情,也早已过了可以争宠的年纪。
正如莲心所料,陆夫人现在想的,只有放手一搏。
既决胜负,又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