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分,一抹黑影从施园西南角的围墙上翻进来,韩乙落地后等了几息,确定大厨房里守夜的丫鬟已经睡熟了,他迅速离开。
穿过黑漆漆的甬道,路过花园时,韩乙停了几瞬,他透过海棠门朝花园北边的走马楼看去,打量一番,他继续前行,前往石园。
石园廊下悬挂的灯笼在寒风中飘摇,影影绰绰的火光如鬼魅的身影在廊下行走,议事堂门外,李大夫站在石阶上左顾右盼。
挨着轿厅的月亮门洞出现窸窣的脚步声,九姨娘披着月白色的斗篷走进石园。
“李郎。”
“听雪。”李大夫迎上去,“来的路上没遇到人吧?”
“没有,都睡下了。就是遇到了也不妨事,我就说太太安排我来伺候老爷。”九姨娘紧了紧被握住的手,她低声问:“再熬几天,等老爷死了我们就能离开了。”
“是啊,快了,等太太和三位爷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老爷也能断气了。”李大夫牵着她的手走进议事堂,说:“今晚你在这儿将就一夜,要不是三爷四爷他们把丹穗住的屋子翻个底朝天,你今晚歇她的屋里也行。”
门关上,屋里的说话声弱了下来,韩乙弯下腰悄悄靠近,他竖耳贴在门上,还想再探听一点消息,没料到黏腻的啧啧口水声灌满耳朵。
真够恶心的,韩乙烦躁得想杀人,又不是畜牲,一点礼义廉耻都不顾。他深吸几口气,走到窗下推开一条缝,施老爷面朝里侧,看不出死活。
“等等。”九姨娘挡住李大夫欲剥衣裳的手,她从他怀里起开,说:“我们也来找找,看能不能在这间屋找到什么机关,要是能找到老爷的私库,随便拿两件金玉之器,我们离开施家也能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太太和几个爷已经来翻过几次了,有机关还轮得着你我发现?”李大夫仰倒在圈椅上,他悠闲地敲打椅子,说:“要我说就是丹穗想不开,她要是本本分分把太太想知道的事交代了,哪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对了,她被关在哪儿?”
“估计在太太的书房里。”
窗外,蹲守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韩乙原路返回,穿过花园前往朱氏住的走马楼,他没来过这里,不知道朱氏住在哪间房,下面的厅门从里面拴上了,他只能爬上廊柱,抓着檐下的横梁跳上飞檐,踩着飞檐靠近阁楼。
阁楼的外廊道嵌着一排只能内开的雕窗,木料厚实孔洞小,手无法伸进去,他费老大的劲才给锯开。
跳进廊道时,巷头人家养的公鸡鸣叫头一声。
廊道里如石园一样悬挂着灯笼,韩乙借着灯光打量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垂着青绸门帘的房门上。
“咔”的一声响,丹穗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惊醒,她看见房门从外面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闪了进来。
门关上,书房又陷入漆黑的夜色中,紧跟着,一簇跳跃的火苗升起,韩乙举着火折子走到丹穗面前。
“睡傻了?”他笑盈盈地问。
随着他蹲下,丹穗看清他的脸庞,被火光照亮,他的眼睛明亮有神。
“没想到你会来找我。”丹穗哑着嗓子低声说。
韩乙打量她一圈,他抽出还沾着木屑的刀割断她手上捆的绳索,顺手摸一把胡乱蒙在她身上的被子,被子轻薄,里面还不是棉的,朱氏没打算冻死她但也没打算让她好过。
“我来带你出去,你跟不跟我走?”他盯着她问。
“跟你走?你要带我一起离开平江城吗?”丹穗激动地问。
韩乙下意识垂下眼,他别开脸说:“平江城很大,有很多你没去过的地方,也有许多你熟悉的地方,我会安置好你再离开平江城。”
丹穗眼里的火苗熄灭了,她垂下头说:“我今晚跟你走,我就是逃奴,甚至会被按上一个跟护院私奔的罪名,一旦被熟人发现,我被施家打死官府都不会管。”
剩下的话丹穗没说出口,韩乙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指望他能带她逃离平江城,可外面战事四起,他都不能保证自己能活到明年还是后年,又哪能保证她能安稳地过完余生。
“出了平江城,你人生地不熟,遇到什么动荡,你求助无门,在平江城有施老爷的面子在,你又有本事,不难寻到一个新东家。”他试图打消她的想法。
丹穗抱着薄被冻得打个哆嗦,她整个人缩进被子里,灰心丧气地说:“罢了,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多谢韩大侠今夜能过来,这辈子能遇到一个真心实意怜惜我的人,我也不算白活。”
亲娘卖她为两个兄长换粮食,人牙子图她能卖高价让她吃了三个月的饱饭,朱氏曾夸过她,只为让她伺候好她的儿女,施老爷看重她也不过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欲望……丹穗悲从心来,她默默掉两滴眼泪,她这一辈子从落地那一刻就开始受苦。
“韩大侠,谢谢你,你是我遇到的人中,第一个不带任何目的肯善待我的。”丹穗盯着被子上洇湿的泪团,低声央求:“你能不能在施家多留些日子?等我死了,你带我的尸体离开,天庆观有两个山头种满了桃花,开花结果时,山风都是香的甜的,我很喜欢,你把我埋在那里。”
火折子灭了,韩乙的脸隐在黑暗中,他想骂她敢托付自己的后事却不敢逃出施家寻找另一条生路,可随即他也明白过来,对于笼中雀来说,她向往离开笼子,更恐惧离开笼子。
书房里安静下来,外面鸡叫第二声了。
许久后,韩乙出声问:“我能帮你什么?你先别急着死,或许施继之还没死,你等他回来。”
丹穗闻言是真绝望了,她默默垂泪,没有说话的欲望。
韩乙在她的抽泣声中陷入挣扎,他试图劝她倒戈,可他比谁都明白,背主的人会不得善终。或则跟朱氏交易销掉丹穗的奴籍?可她脱了籍离开施家又去哪儿才能安稳地度过余生?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可托付的人。
思来想去,韩乙明白了,他能救她一时,但救不了她一世,他担负不起她的余生。
他离开走马楼,他接受不了他打开笼子放鸟归林,鸟却死在林子里的结果。
书房门没锁,丹穗如游魂一样走了出去,她站在门口盯着旁边的门,看久了,她似乎能透过门看到朱氏沉睡的样子。她走到廊道里打开一扇雕窗,夜幕漆黑,天上无星也无月,施家大宅淹没在夜色中,看不见一丝轮廓。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动,一抹火光落在丹穗侧脸上,映得她眼睛里也燃起大火,她心底涌现一股暴戾的冲动,老天不肯善待她,她不如做个恶人……
飞檐上突然冒出个人,韩乙去而复返,他站在飞檐上跟丹穗对视,她离开窗前,他翻窗跳进去。
回到书房里,韩乙取下背的包袱放地上,“我给你拿来厚棉被和吃的喝的,你再坚持两天,我想想法子。”
丹穗身上回暖,心里的戾气迅速收缩,她整个人温顺下来,韩乙恍惚觉得他站在飞檐上的时候看花眼了。
鸡叫三声时,韩乙离开,走时他打算把门窗复原,丹穗没让他弄,她说她来解决。
然而她什么都没动,排窗大敞,她披着锦被站在窗前,看天际一点一点染上霞光。
*
红缨打个哈欠从朱氏的卧房出来,先是被寒风一激,不等皱眉她猛地看见不该出现在外面的人,她吓得大叫一声,整座走马楼的人都醒了。
朱氏气急败坏地站在书房里盯着丹穗,丹穗悠闲自在地坐在书桌后斟茶,明晃晃地展示韩乙来过的证据。
“你们想干什么?”朱氏咬牙切齿地问,“我只想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你别逼我要你的命。”
“你放心,我三更死,你活不到五更。”丹穗轻笑一声,她拄着下巴托腮,望着朱氏说:“我也不想死,你心里清楚,我守着的不过是我活命的机会。我不妨碍你,你也别在我身上下功夫。”
朱氏眯一下眼,她忍着头痛问:“说清楚点。”
“在没确定大爷是死是活之前,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丹穗吐露一句,“你也不用防备我,你不害我我就不会害你,为证明我的话不假,你还继续把我锁在书房里。”
朱氏不信她的话,她眼下遇到的所有的绊子都是丹穗下的。
“太太,施三叔吵着要见大奶奶和大少爷。”丫鬟急匆匆来报。
朱氏心累地闭了闭眼,麻烦这不就来了。
“书房多添两把锁,阁楼上多安排两个婆子守着。”朱氏衡量过后,暂时放过丹穗,走时她朝书桌上瞥一眼,吩咐道:“饭菜给她安排上。”
但送来的饭菜丹穗只吃一顿,她忍饥挨饿把自己弄得狼狈憔悴,甚至在手臂上掐出一朵朵紫淤,在夜里韩乙来送吃食时不着痕迹地露出来。
“王管家死了。”韩乙一来就爆个惊雷。
“他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丹穗惊得忘了吞咽,“谁杀的他?朱氏?”
韩乙摇头,“死好几天了,死在施家一个庄子上,叫桑榆庄?他儿子昨天找过去才发现那个庄子被难民占了,庄子里的佃农也都被杀了,王管家估计是去办事遭的灾。”
丹穗想起是有这事,王管家跟施老爷汇报情况时,施老爷打发他去报官。
“今天衙门来人了,朱氏焦头烂额的,送走衙门的人,她一整天都守在议事堂。”韩乙跟她汇报白天的情况,见她面色惨白,他让她多吃点。
“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明天跟施二老爷去找施家的族老说明情况。”韩乙安抚她,他琢磨着把朱氏摁倒,放陈氏出来掌家,丹穗的困境就解决了。
丹穗点头,她由着他去折腾,没跟他说施家一族的人跟施园的下人一样都是墙头草,谁许钱许利就倒向哪一方。
韩乙离开,他目前住在施老爷用过的楼舫里,参加商会那天匆匆回来,楼舫停在埠口没再挪动,平日也没人上来,他困了就在里面睡觉。
天蒙蒙亮时,韩乙被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他走出舱房偷瞄一眼,看见四个小厮抬着两个麻袋上船,随后开船离开。
楼舫驶离埠口,韩乙看他们在麻袋上捆石头,麻绳勒出来的轮廓让他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人,人估计已经死了。
捆着石头的麻袋落水,韩乙从船尾悄悄潜下水,等他浮出水面,楼舫已经走远了。
他拖着两个麻袋游上岸,打开一看,里面装着李大夫和九姨娘,二人脖子上鲜红的勒痕显示他们被害没多久。
谁杀的他们?朱氏还是施老爷的儿子们?为什么杀他们?发现他们的奸情?还是另有隐情?
韩乙猛地想起王管家,他的死真是难民所为?
丹穗能不能在施家活下来?
“咳——”尸体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