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济霖阁归来,回到寒舍已经很晚了,风五叔正在榻上打坐。离城知道今天免不了又得挨一顿训斥,道,“五叔,怎么还不睡?莫非是要骂过我才睡得着。你赶紧的,我一会儿还要去山顶修灵。”
风五叔缓缓地睁开了眼,居然没有急着开骂,而是埋头不作声。
离城诧异地道:“五叔,你这是怎么了?”
风五叔欲言又止,接着长吁短叹,一脸忧愁。
“五叔,你还是骂我吧,要不打我出出气,你这样我心里没底。”
“阿离,你可知你今日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知道啊,不就是日后学术法嘛。”离城欢天喜地地道,“五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师父要收我作入室弟子,传我术法。”
风五叔惊了一下,皱着眉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过两日便开拜师会。”
风五叔舒了口气,看不出是喜是忧。
“五叔,霁风散人的入室弟子啊,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你怎么也不替我高兴?”
“师兄收你作入室弟子,我自然替你高兴,只是……”风五叔皱着眉头道,“只是你主修术法,我也不知这个决定是好是坏。”
“这话怎么说,你不也修术法?”
“正是因为五叔修了一生术法,才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为什么?”
“这还用问,你五叔这辈子为此遭了多少白眼,被世人误解,被族人遗弃,被同门轻视,你是看不见吗?偏偏还要走我的老路。”
“这有什么。”离城不以为然地道,“父亲曾说,世人敬你时,你若神明;世人恶你时,你如蝼蚁。人若为别人而活,就算蝼蚁亦有神性,若为别人目光而活,虽是神明亦要苟且。”
“这是你父亲说的?”
“有两句是他说的,后面两句是我太姥爷说的。”
风五叔叹了口气,道:“可五叔心里还是希望你能练成凤、霞绝技,跟陌云和子晋一般,日后若是留在宗门,也能当个一阁之主,若是下山,也可学得绝技傍身,再寻出路,莫像五叔这般。”
“五叔,你可真看得起我,我能当一阁之主吗?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在山上教教弟子,偶尔下山云游,驱鬼降妖。”
“你比五叔聪明,我自然希望你比我有出息。”
“我入阁不到三年,便做了师父的入室弟子,这还不算有出息啊?”
风五叔叹道:“师兄跟当年的师父真是一般无二。”
“灵风散人也是这样对你的吗?”
“正是,家师那时见我有心学术法,便收我入室,传我衣钵。只是我资质平庸,未曾学得皮毛,凤、霞双技也未有大突破,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番好意,令师门蒙羞。如今,师兄又想走师父的老路,顶着师尊和各位阁主的压力收你为入室弟子。”风五叔长叹了口气,“希望你不要令他失望,也弥补我的缺憾吧!”
“五叔,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在凤翎朝天宗,阁主收入室弟子是一件大事,拜师会十分隆重,师尊、几位阁主以及门下弟子都会参加。
离城的拜师会定在五月初五,在羽嘉楼举行。
羽嘉楼是一座由青石打造的大殿,位于栖阙峰的最北面,在凤翎山的尽头,再往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北部荒原。大殿立于悬崖绝壁之上,背对北荒,面朝天水落月阁。不同于宗门各处建筑的灵秀精巧,羽嘉楼巍峨庄重、气势恢宏,它之于凤邻朝天宗,就如章台殿之于庆阳宫,是不可触犯之权威的象征。殿前有一座白石辅彻的广场,名曰凤池,是宗门大典、弟子竞技及各类际会的举办之地。据说当年孤茕道人在北荒斩杀妖王,其后将骸骨带回了凤翎山,埋葬在凤池之下。
那日天气和暖,阳光明媚,微风徐徐,宗门三百弟子齐聚凤池。从白、青、紫、黑四色门袍的分布可以看出,灵霜阁的人数最多,寒露阁排第二,济霖阁次之,御灵阁寥寥。
师尊风万凌身穿“丹凤逐日袍”,端坐在羽嘉楼前的紫檀木椅上,左侧依次坐着柳子墨、风无涯、风五顾,右侧依次坐着贺金华、风一鸣、风秦显。
离城是凤翎朝天宗几百年来第二个未曾学会任何绝技便成为入室弟子的人。头一个自然是风五顾。但他绝对是唯一一个不会运气且毫无灵力的入室弟子。
那一日,风万凌的脸色极其难看,胸中似憋着一股气;金华夫人慵懒地半靠在椅子上,脸上冷若冰霜;风一鸣半眯着眼睛,显得有些不耐烦;风秦显眉眼含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风五顾正襟危坐,似有些紧张;广场上的一众弟子则在底下窃窃私语。宗门少有盛会,他们好不容易上了羽嘉楼,却是参加“月影剑仙”的拜师会,人群中荡起了一阵阵惊异、嫉恨、羡慕、感慨、疑惑的声浪。
门阁弟子拜师有“三礼”,一拜祖师爷,赐凤袍;二拜掌门师尊,赐华冠;三拜师父,赐法器。如此三拜三赐,就算礼成。
司仪宣栎是风万凌的入室大弟子,他三十出头,作一袭玄色的六尾银凤袍,站在台阶上大声喊道:“弟子离城参拜玄一真人。”
离城跪在大殿前,对着角宿剑磕了三个响头,拜过了祖师爷。
“赐‘六尾银凤袍’,赐风姓。”
明月手举托盘,上面放着一件玄色的门袍与一顶雕刻着凤尾纹的白玉冠,笑嘻嘻地站在一旁。
宣栎当场为离城换上了入室弟子的‘六尾银凤袍’,接着大声道:“弟子风离城参拜掌门师尊。”
离城跪在风万凌的身前,磕了三个响头。
“赐华冠。”
风万凌站起身来,极不情愿地为离城戴上了白玉冠。
“弟子风离城参拜尊师霁风散人。”
离城又跪到风无涯的身前,磕了三个响头。
“赐法器。”
风万涯拿出了离心剑,举到了离城的头顶。
凤池中瞬间炸开了锅,传来一众弟子的质疑声。
“这可是离心剑哪,宗门排名第三的仙剑。”
“离心啊,灵真散人的上品仙器,怎么能交给这小子。”
“凭什么给他,真当自己是‘月影剑仙’吗?”
“这个师弟什么来头,竟能得无涯阁主如此赏识?”
风万凌脸色一变,厉声道:“无涯,这可是离心,你怎能轻易传之?”
风一鸣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道:“师兄,这小子何德何能,入你门下已是坏了规矩,你如今传他离心剑,莫非是要学师父当年吗?”
离城也惊呆了,望着头顶上的离心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心怦怦直跳,又是激动,又是惊恐,见众人的反应,更是担忧。他偷瞄了一眼风五叔,见他也是一脸惊诧,还有一丝茫然。
风秦显也站了起来,对风一鸣道:“三师兄,这是人家二师兄收弟子,你何必如此?”
“入室弟子乃是门中精英,关系到宗门的未来,岂能儿戏!”风一鸣冷冷地道,“宗门规矩,各门入室弟子仅有六人,须千挑万选,培养成材。如今师尊座下,入室弟子只有三人,你我座下也不过二三人,便是怕错过了可造之材,不敢轻易下决定。二师兄一心要收这小子作入室弟子,师尊即应允,本阁也不好反对,只是离心剑乃是宗门至宝,非过了凤、霞任一技第七层方可传之,怎可如此草率交予旁人。”
风万凌憋着一肚子的火,冷冷地道:“无涯,你要三思。”
风秦显抿着嘴笑了笑,拜了拜柳子墨,道:“子墨阁主,你在此处辈分最高,你认为呢?”
风子墨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笑道:“我倒是觉得这娃娃挺好,乃是可造之材。”
风秦显又拜了拜金华夫人,“夫人以为呢?”
金华夫人靠在木椅上,冷淡地道:“关我何事?你们自己定吧。”
风无涯也不管众人非议,微笑道:“离儿,接剑。”
离城偷偷打量众人,心中忐忑难安,不知该不该接剑。
“离儿,还不接剑?”
离城战战兢兢地接过剑,哆嗦道:“弟子谢过师父。”
拜师会在一片惊叹与唏嘘声中落下帷幕,风万凌一挥衣袖,怒气冲冲走过广场回天水落月阁,惊得众弟子慌乱地低头行礼,参差不齐地喊道,“恭送师尊。”
风一鸣是第二个离开的,脸色十分难看。
金华夫人懒懒地站起身来,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说了声:“月儿,回去。”便带着明月离开了。
柳子墨走到离城跟前,笑道:“离儿,恭喜你收了离心,日后要好好用功,报答你师父和五师叔。”
“谢谢子墨师阁主,离儿知道了。”
风秦显笑着对风无涯道:“师兄,你将离心剑给了这小弟子,日后拿什么赠给陌云,不如将陌云让给师弟,我即刻赠他辟厥,如何?”
柳子墨摸着胡子“哈哈”大笑,“秦显,你倒是想得美,陌儿可是百年难遇之才,无涯岂肯相让。”
风无涯笑道:“师弟,我看你门下的玉泽、龙谭皆为可造之材,何必来想我的陌儿。”
“师兄,说笑而已,师弟告辞了。”风秦显说完也走了。
风无涯对柳子墨道:“师叔,咱们也走吧。”
众人纷纷离开了凤池,只剩下几个打扫的弟子,还有魂不守舍的离城和满脸担忧的风五叔。
“五叔,我莫不是在做梦吧?”离城望着手中的剑,怔怔地道。
“阿离,你成了入室弟子,又得了离心剑,日后少不得要成为众人的眼中钉了。”
果然,回到御灵阁后,离城见众师兄们极力避开他,虽无言语嘲讽,却明显感觉彼此生疏了不少。子晋与他擦身而过时,面如凝霜,连晚饭都没吃便回了暖阁。
离城想找竹风说话,结果竹风像避苍蝇一般,端着饭菜躲进了厨房,一旁的青阳尴尬地笑了笑,也跟着走了。师兄们聚在一起埋头吃饭,也不说话,平时热闹非凡的饭堂安静得出奇。离城独自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拿起一个馒头,味同嚼蜡地吃完了。
他回到寒舍,不见风五叔,想必是在师父那里。他抱着离心剑,只觉得剑柄阴寒,渗入肌理,寒意直入心头。
他魂不守舍地走出了寒舍,绕到了玉阁门口,见陌云从刚从竹舍回来,迟疑地走上前,叫了声:“师兄。”
“找我?”陌云的声音平淡如水。
他不敢看陌云的脸,低头道:“师兄,对不起。”
“什么?”
“我……”他不知如何开口,若说不知道师父会赠他离心剑,反倒像是在炫耀,只能低头道,“我知道,我不配用离心剑?”
“为何?”
离城抬起头,想在陌云的脸上找到一丝愤懑与不甘,却只见他目光清冷,神情漠然,像平常一样波澜不惊。
“离心剑本是属于你的,如今……”他咬了咬牙,“被我抢了。”
“师父给你的,你如何能抢?”
“你不生气吗?”
“气什么?”
离城诧异地望着他:“你真的不生气?”
“不气。”
这下,离城倒是急了,道:“师兄,这可是离心剑,上品神器,排在角宿、昭后之后,非辟厥、瑶光、紫雾、沐云可比。”
“那又如何?”
“你可是凤翎山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宗门之典范,众弟子的表率,阁中唯一的好剑自然该传给你啊!”
“这剑是师父的,他爱传谁传谁?”
“你……”
“你身手这么差,拿着离心或许还有些用处。”
“啊……”
“什么?”
离城不知该说什么了,心想,还是师父的说得对,自己思虑太甚,想法太多,若是像陌云这般淡然处世,怎么会连个气都不会运。
“师兄,”他抱着剑,眼里含着泪光,诚挚地道,“你不怪阿离便好,我怕你怨恨我。”
“为了一柄剑?”
“神剑!”
“你喜欢便拿着,莫说离心,待我做了掌门,将角宿、昭后送你又如何?”
离城瞪大了双眼,急道:“师兄,我知道你厉害,但做掌门这样的话可别乱说,让人听了会说你持才狂傲。”
“那又如何?”
离城长叹了口气,道:“算了,我忘了你哪里在乎这些,况且整个宗门也没人敢说你什么。”他笑了笑,道,“总之,有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