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上房两百文!”
“通铺十五文一位!”
春棠攥着崔氏“赏”的三两碎银,拉着陈婶连问八家客栈。眼看暮鼓将响,终于在西城墙根找到间破落邸店。伙计叼着草杆剔牙,“最便宜的单间三十文,不要热水就少五文。”
陈婶拽春棠衣袖:“骡车上铺被褥也能睡……”
话音未落,春棠已将银子拍在柜台:“要单间,送桶热水来!”
陈婶急得要夺钱袋,“使不得。老婆子不需要住客栈,这钱留着赁屋。”
“就当补过元宵。”春棠转身搂住陈婶脖子撒娇:“婆婆,咱们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好好休息了,就当可怜可怜丫头吧。再说了,这一身脏臭的,我出去找活儿干掌柜的也会嫌弃叻。”
陈婶细想也有理,便松开了手,春棠歪头笑道,“婆婆待会也一起洗,不然我这钱花得冤枉呀!”
木盆送来时,热气腾起,陈婶取出包袱内的布巾沾湿又拧干,将它递给了春棠,“丫头,解开衣裳,先擦擦。”
春棠解开了衣带,坐在凳子上,边擦边问,“婆婆,您方才在茶摊时在想什么呀,我看您像失了魂一般。”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那时候啊,淮安也有过类似的光景叻。”陈婶扶住桌子,慢慢地站起身来,“来,丫头,我帮你擦擦背。”
春棠乖巧地挪动凳子,等陈婶擦完后,又笑嘻嘻地将双手掌心朝上,道:“轮到我啦,婆婆,我也帮你擦擦。”
是夜,春棠裹着中衣趴在窗缝偷看,满街灯笼把她的眼睛映得发亮:“婆婆,等我赚够钱,定要在临州买座三进宅院!还要包下丰乐楼顶层的雅间,让婆婆随时去住。”
陈婶笑着给她披外衫:“好好,我们棠丫头最有出息。托你的福,老婆子也算摸过皇城根儿了。”
老人睡熟后,春棠抹黑溜出了客栈。她底下套着青襦裙,身袭一件淡青色罗衫,外罩的背子边缘还有陈婶缝绣的粉色海棠,发鬓高高挽起,用一根素色的罗带束住,发件斜插着娘亲遗留给她的那支白玉簪。
这套衣裳还是建元四年在江都夏府中裁的,当时袖口长出一大截,如今却是恰好合身。
大街两侧比白日更喧闹,人群摩肩接踵,绸缎铺子挂着十几盏走马灯,卖糖人的老翁推车镶着黄铜包角,勾栏瓦舍飘出琵琶曲,有女子倚栏唱:“西风夜绽花百朵……”
两个戴珠花的小娘子嬉笑着从春棠身边跑过,她们鬓角金钗晃动的光晕,恍惚间,春棠看见了前方有个熟悉的背影,她慌忙地追了上去,手触及那妇人的肩头,对方转身回望,她连忙缩回了手,“抱歉,认错了人。
头顶酒楼爆出一阵又一阵的喝彩,春棠抬头望向天空,红着眼眶,呢喃道:“娘……”她退回街脚,抱膝蹲在树下,“娘,你说得对,京师的人都好像过着好日子,没有人吃不饱饭。可是,娘亲,雪儿好蠢的,蠢得赔光了婆婆的钱,蠢得连帮自己讨个公道都不行,还想自不量力查夏叔的事情……娘,雪儿好想你呀。”
少女的头越埋越深,肩膀随着微微耸动。
百米外的丰乐楼顶层,紫袍男子倚栏独酌,垂眼望去,只见个单薄身影蜷在树根处,发间木簪将坠未坠,让他无端想起去年秋猎时,那只被箭矢擦伤翅膀却倔强飞走的白鹭。他突然凝眸,心莫名被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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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透,春棠已站在临州城最热闹的太平桥头,桥头柳树下坐着七八个戴镂头巾的牙人,见有人驻足,立即围了上来。
“小郎君要赁屋?”胖牙人抖开烫金契纸,“御街后巷三进宅院,月租五贯。”
春棠攥紧钱袋,摇头道:“要最便宜的,能住两人即可。”
牙人们顿时作鸟兽散,唯有个跛脚老汉眼珠一转,从怀里掏出黄麻纸簿:“西郊白茅巷倒有处宅子,只是……“他压低声音,“三年前有举子吊死在梁上。”
春棠内心暗笑,想起了从军时见过一堆的曝尸荒野的士兵,比起活人的算计,死人倒显得可爱些。她果断道:“带我去瞧瞧。”
老牙人引着春棠七拐八扭,终于在几乎要出城处的位置处停了下来。
“小郎君看这宅子。”老牙人推开斑驳木门,门轴咯吱作响。宅内有两间窄窄的小屋,墙壁檐角生草,歪斜的竹架上还缠着褪色的驱邪符。老牙人尴尬地笑了一声,过去将符布扯了下来。
春棠眼前一亮,这房子不错呀。但她面不改色,蹲身敲击青砖,“这儿地气潮湿,怕是雨季要返潮。”她故意提高声调,又指着墙角的灶台,“这烟道砌得歪斜,若是起火,啧啧啧,不得了咯。”
牙人干笑道:“月租只需八百文,城内找不到更便宜的了。”
春棠又抬脚跺向回廊,腐木板咔嚓裂开,“梁柱怕是被白蚁蛀空了吧?”
“月租六百文,押二付一,小郎君莫要再议价了。”牙人掏出盖着临安府印的租赁契书,“需找个保人。”
春棠给牙人塞去十文钱,笑道,“急着入住,劳请老伯帮着处理一下,今日就办交割。”
暮色四合,春棠扶着陈婶迈进新居。老妇望着梁上深褐痕迹念佛,春棠笑嘻嘻地去抬起倒伏的竹架,“婆婆,这儿正好晒衣服。”又从灶灰里扒拉出半截铁锅,“补补能煮粥。”
是夜,春棠趴在吱呀作响的竹榻上记账:租房一贯八、买糙米六十文、盐十文……陈婶往她嘴里塞了块杏脯:“昨天茶摊旁边的姑娘给的。”
“咋钱那么不经花呢。”春棠含着酸甜含糊道,“明日得出去找活干了,这儿的工钱应该比淮安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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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春棠蹲在临安府衙前的招工榜下,盯着密密麻麻的告示:城东书铺招抄书匠,月钱两贯——可那馆阁体字帖看得她眼晕;绸缎庄招账房,月钱三贯——需本地户籍作保;最末一行朱砂未干:盐桥码头招扛夫,日结六十文。
春棠眼珠一转,看来还是老本行门槛最低。
两个月后,春棠跟着苦力们蹲在石阶等活。工头挨个踹人起身:"钱氏商号的沉香料,卸十袋三文!"
春棠抢在最前头,檀木香冲得她打了个喷嚏,日头西斜,才换得三十六文铜钱。她掂了掂,寻思着现在抢活的人越来越多了。
回家路上,经过武林路,她绕过去敲了敲路口的抄书摊子,将一包栗子放在桌上,“梁伯,最近有活干不?”
“是春哥儿啊。”老汉抬了抬头,“没咯,最近书坊也开始帮誊契书了,老主顾都吸引过去了。”
春棠拍了拍老伯的肩膀,“散工也不好做,最近扛夫也越来越多了,都是北方过来的。哎,先走啦,婆婆还等我吃饭叻。”
才到白茅巷巷口,春棠就被人叫住。
“棠哥儿,尝尝新渍的梅子!”卖花娘阿箬倚着门框,鬓边山茶红得灼眼。春棠数着今日挣的钱,将两枚铜板拍在窗台:“换你两支茉莉,给陈婶熏屋子。”
见门声响,原先正就着油灯纳鞋底的陈婶站了起身,过去灶台将热好的饭菜端了出来,“吃饭叻。”
春棠把茉莉插进豁口陶罐,端起米饭聊起了今日街头的趣事。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春棠循声望去,阿箬的弟弟阿青扒着墙头喊,“御街新开了一个茶馆,今日开始招工咧,识字又懂茶就行,春哥儿不如去试试?”
“茶坊在哪儿啊?”
“鼓楼后面,靠近众安桥,上月钱氏开张的新铺子。”
“好咧,等应聘上了请你和阿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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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棠按着阿箬说的路线走,果然在御街中段看到了一个新装潢的店铺:漱玉馆。
说是店铺,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宅院。三层歇山顶楼阁覆着孔雀蓝琉璃瓦,正门悬着金漆匾额在晨光里晃得人睁不开眼。汉白玉台阶上铺着波斯红毯,个梳双螺髻的小丫鬟正在往鎏金香炉里添沉香,烟气顺着檐角垂下的琉璃铃铛往上飘。
檐下乌木长椅上已坐满二十来个应征者。穿绸衫的书生正拿玉骨扇敲掌心:“这茶馆的大老板听说是钱氏,账房先生有十五贯月钱,就连跑堂的都给五贯呢。”
春棠攥着丁字九号的木牌在外等待,视线却被廊下站着一溜儿穿月华裙的姑娘所吸引,个个眉目如画,领头的正在烹茶,却被前排的一个绿衣美人嗤笑,“烹茶需配苏合香,这道理都不懂也敢应征茶博士?”
又过了半个时辰,春棠跟着队伍往前挪,听见前头出来的蓝衫书生嘟囔:“问什么‘点茶时水温几何’,老子是来打算盘的又不是煮茶的!”
到了响午,竹帘内才终于传来叫唤:“丁字九号!”
春棠走了进去,差点被满室金光晃花眼:波斯琉璃灯映着紫檀茶案,三只钧窑茶罐活像蹲着的胖财神。
五盏茶汤列在紫檀案上,管事眼皮都不抬:“辨茶。”
春棠指尖拂过罐身,捧起中间那只嗅了嗅:“顾渚紫笋,今年明前茶。”她掰开茶饼时碎屑簌簌而落,“可惜炒青时火候过了,带股子焦糊味。”
管事眼皮子终于动了一下,“继续。”
“左边这罐掺了湖州乌程茶充数。”春棠将茶末撒在青玉砚里,滴水研磨,“真品茶粉该泛紫金,这色儿跟灶灰似的。”
茶汤都逐一辨认完后,山羊胡管事上下打量了她一样,道:“识茶本事不错。”
还没等春棠得意,山羊胡管事推过来一本账册,“半炷香找出三处纰漏。”
翻阅一会后,春棠就蘸朱砂勾出三行:“腊月初八的观音茶记了两次,二月廿六支了六十贯打点费,同一日又记了笔六十贯货损——衙门吃空饷也不敢这么贪。”
管事捋着胡须,满意道:“后生仔眼睛倒毒,淮安陈春是吗?做过账房?”
春棠高声道:“开过粮铺。”
管事面露欣赏:“哦,还是个老板?”
春棠一脸正经:“对,不过后来被泼皮坑破产了,所以现在来打工。”
“噗——”屏风后有人喷了茶。
管事山羊须直抖:“你、你倒是实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