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趴在漱玉馆账房的镂花窗边,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打得火星四溅。香炉飘来的味道熏得她鼻子发痒,低头瞅见今日流水账——“天字三号雅间,武夷岩茶一壶,收银五贯”。
“这够买三石黍米了!”她边摇头边手蘸墨落笔。
前日核账时更吓人,有位扬州盐商包场听琵琶,单是打赏乐娘的缠头钱就抵得上她半年工钱。还有那叫啥“雪顶含翠”的,不就是个白茶,可包装之后每盏茶钱堪比码头苦力半月工钱。
夜里,春棠跟陈婶絮叨,“婆婆你看,这漱玉馆一日赚的,够咱们在淮安开三间米铺!”
老妇人纳鞋底的针差点戳破指头:“乖乖,那些老爷喝的是金汤还是银水?”
春棠雄心壮志,“等攒够本钱,咱们也开间茶馆!”
可她这一想法,很快就破灭了。因为春棠听说了“漱玉馆庭院的老茶树是花三千贯从闽南运来的”,又听说了“馆内光那套缂丝屏风就值两千贯”,还听说了“新到的越窑秘色盏单个就值二十贯”。
春棠内心叹气:敢情这茶馆烧钱的不是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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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前夕,御街已挤得水泄不通,一大早,众安桥边上就停满马车。
红绸扎的“茗战”旗帜下,波斯商人正与岭南茶商争抢前排位置。春棠蹲在石栏边嗑瓜子,看十二张沉香木茶案沿河排开,穿着精致的茶艺师端坐着,等着比赛的铜锣敲响。
“吐蕃茶商突发急症,现寻一位替补!”擂台上司仪突然高喊。
前方人头攒动,纷纷举手,春棠不解道:“至于那么积极吗?”
旁边的运水工老张指着司仪身后的托盘上,“那红绸下盖着的是头彩西域夜光杯,听说能换武林路的一套三进宅子!”
候补席上五六个茶庄伙计刚要起身,春棠吐掉瓜子壳就往台上冲,“我来!”
侍卫正要去拦住,忽见一小厮挤到司仪耳边嘀咕两句。司仪阻止了侍卫的动作,皱眉打量着春棠:“既是漱玉馆的人,那便上去吧!”
人群中发出低声私语,纷纷猜测这突如其来的人物是何方神圣,能让斗茶比赛乱了规矩。
铜锣声敲响,春棠独自念叨:预热、调膏、点茶、击拂。
然而久不碰茶艺,难免生疏。青竹茶筅刚入手就打了滑,滚水又泼湿半幅衣袖。河面画舫上爆发哄笑,歌姬们将沾了香粉的帕子掷过来:“小郎君莫慌,奴家教你温杯呀!”
对面绿衣公子刚摆出个“凤凰三点头”的架势,她抓茶匙的手势活像握锄头,碾茶时溅得案上满是碎末,评委席的老师也直摇头。偏偏这时,邻案茶艺师正表演“流云逐月”,素手翻飞间,乐棚里突然迸出急雨般的鼓点,茶筅击拂声竟暗合琵琶女的曲调,引得一阵雷鸣般的喝彩。
春棠不由嘀咕:这还花钱整配乐呢?
她沉下心,喃喃重复玉美人的教诲:第一汤‘量茶受汤、调如融胶’,第二汤‘击既力、珠玑磊落’,第三汤‘击拂轻匀、粟文蟹眼’。看着茶盏里泛起的蟹眼沫,春棠松了一口气,手中茶筅转动的幅度变得大而慢,云雾渐渐从茶面生起,第四汤也就此完成。
春棠继续注水,虽然动作看起来随性,但打完之后,茶面如凝冰雪,茶色已全部显露出来,整个茶面汤花均匀。
二楼,一及冠男子的执扇的手顿了顿,紫色锦袍扫过贵妃榻上的白虎皮,日光漏过,恰照在那人鼻翼细痣上,像极了落在雪地的红梅瓣。男子轻笑,“七汤点制,这野小子倒是有点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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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轻响,最后的击拂也结束。
揭盖瞬间,满场哗然,只见春棠案上的茶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竟在满场沉檀香气中撕开一道清冽的海棠甜,茶沫也凝成幅泼墨山水。
老茶师轻抿一口,赞道:“茶汤澄澈如春水,入口回甘绵长,好呀。”
另一茶师却指着她沾满茶渍的前襟摇头,“茶汤清冽,然仪态粗鄙。”
品茶结束,春棠仰首期盼,然而前三名都没有她。春棠有些不服气,趁着颁奖仪式期间,猫着腰偷摸过去尝了几口获胜者的茶。正当司仪将光灿灿地夜光杯递到榜首的绿衣公子手上时,现场传来一阵嚷嚷:”这不公平。”
只见春棠举起茶盏,拍案而起,”这汤色和味道均不如我,凭什么他得第一。”
几十个脖颈不约而同地伸长,货郎踩着扁担张望,卖花娘的金雀钗都挤到了赛台上。为首的评判官梗着脖子训斥道:“茶艺讲究形神兼备,你举止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春棠高声反驳:“这话就不对咯,就好比杀鸡还要摆姿势?鸡汤好喝不就行了!”
评判官脸色通红,怒道:“你,你……强词夺理!来人,将那小子赶……”
话未说完,二楼突然传来击掌声。
"好个'杀鸡论'。"紫袍郎君执扇倚栏,银丝连云纹在袖口翻涌如浪。金冠束起的乌发下,眉眼凌厉如寒刃出鞘,偏那唇角噙着三分笑,生生将肃杀气化作春水潋滟,楼下歌姬的琵琶弦应声而断。
满场茶客齐刷刷起身作揖:“钱少东家!”
春棠眼睛骤然睁大。九年前落英阁的画面汹涌而来——绝美少年攥着她塞的毒字条咳嗽,绛紫衣襟滑过她手背的触感,此刻与这满身华光的贵人重叠。
原来他就是钱氏东家钱昌的孙子——钱七郎。
“这位郎君倒有几分急智。”钱七郎折扇轻点,“只是偷换了桩要紧事——”他忽然俯身,“世人品茶如相人,纵是国色天香,若蓬头垢面立于市井,恐怕也无人会赏识。”
“你说对吗?”温热气息拂过耳垂,春棠嗅到他袖间松烟混龙涎的暗香,恍惚间又听见当年那句“多管闲事会惹祸上身”。
可眼前人眸中映着灯火,却寻不见半分相识的惊动。
“东家说啥就是啥吧,小的没见过市面,不识得怎么相人,只懂得喝汤。”她梗着脖子退后半步,后腰撞上茶案,杯盏的水溅了一地。
春棠低头盯着鞋尖沾的茶渣,忽听头顶传来衣料摩挲声——那人竟用扇尖挑起了她的下巴。
“不过……”冰凉的玉竹片贴着皮肤,“这双眼睛倒像能辨出好茶。”
钱七郎低眸轻笑,广袖忽地一展,侍从捧着鎏金托盘疾步上前,红绸下夜光杯映着天光,流转着孔雀翎般的幻彩,比头彩的那个还要绚丽。
“赏他。”轻飘飘两个字,满场哗然。
“东家!”评判官急得扯断三根胡须,“这不合规矩……”
“钱某倒不知,临安城何时轮到外人定规矩了?"钱七郎折扇敲在栏杆上,指尖把玩着茶盏。
评判官霎时面如金纸,扑通跪地,左手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是在下僭越了。”
那边在畏畏缩缩,春棠却是一脸喜色,捧着夜光杯的手直打颤,这孔雀蓝的流光晃得心尖发痒。她心中暗爽:若当了这宝贝,别说重开粮铺,盘下半条巷子都够使!
“谢东家赏!”说罢,春棠身子慢慢往后蹭,活像只叼着鱼干的野猫。
嘿嘿,先拿回去给婆婆瞧瞧。
“慢着。”钱七郎的折扇在空中划出半道银弧,堪堪停在春棠鼻尖三寸处,惊得她险些摔了这金疙瘩
“这般有趣的人物当账房先生,可惜了。”钱七郎用扇柄挑起她腰间漱玉馆的木牌,“明日卯时三刻,去澧棠阁领活吧。”
春棠盯着他转身时翻飞的紫袍下摆,不由有些出神。那年,玉美人还在,夏翊还没来,她还是落英阁的小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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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春棠在上工的路上,一路走一路骂:“什么劳什子东家,忒会折腾人,我看就是个扒皮!”
昨夜她欢天喜地捧着夜光杯回去,陈婶眼睛都看直了。婆孙俩围坐在昏黄油灯下,一边摩挲着杯子,一边幻想以后的滋润日子。春棠美得直冒泡,这钱七郎虽然爱摆谱,但出手还算阔绰,心想就算先不自己干,跟着他应该不会吃亏,指不定还能直接勾当上官府的人。
可谁知道,一大早她兴冲冲地拿着杯子去当铺,想着先换点银子,那当铺老板却跟见了鬼似的,连声说不敢收。
当铺掌柜举着西洋放大镜直哆嗦,“这杯子虽是宝贝,但暗刻有着官纹,是宫里头流出的物件,得官府核准,不然谁敢收咧。”
“啥?当东西还有这讲究?”镜片反光晃得春棠眼冒金星,她昨夜幻想的粮铺、宅院全成了泡影,春棠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好家伙,敢情给的赏赐还是个烫手山芋!
春棠揣着一肚子的憋屈,想着先回漱玉馆把工钱结算一下,再去澧棠阁找那钱扒皮。谁知刚踏进账房,发工钱的账房老何就笑眯眯地迎上来:“春哥儿可是来辞行的?”
春棠摆摆手,“老何叔,我是来结算这个月的工钱的。”
“结工钱?”老何扫了她一眼,“我的小祖宗,你既然被少东家点了名进澧棠阁,生死契都在钱家手里,工钱啥的哪是我们小小漱玉馆能做主的。”
“啥?”春棠睁大眼,“我,我这不是还没去澧棠阁嘛,不着急嘛”
“我劝你别磨蹭了。”老账房压低声音,眼神突然变得讳莫如深,“少东家看着风光霁月,其实是个玉面阎罗,笑里藏刀的主儿。上个月私吞茶税的李老板,你听说了吧?直接被他沉了江,连泡都没冒一下。”
他说着朝外努努嘴,“这会都卯时一刻了,澧棠阁可不近,你昨天应承的是卯时三刻吧?要是迟了……”
他话没说完,春棠已经惨叫一声,猛地朝外冲去,头上的红丝绦在晨风中乱飞,活像身后有恶犬在撵。
“哎,陈春,你跑反了,鼓楼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