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稀云渡开宗创派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们傀偶班历代只为了一件事。”周堂主眯起眼,看着被染成赤红的天空,火海蔓延开来,滚滚浓烟直冲云霄。
傀偶班的弟子们往四周天女散花一样疯狂霍霍符箓,问他们的堂主:“堂主,我们门派还有什么规训吗?我记得不孤山门有九十六条,神女观有一百三十条,稀云渡有二百条,我还从来没见过我们门派的戒律。”
“那种东西啊。”周堂主不屑地歪嘴,“我们门派只有一个原则两个目标。第一是搞钱,第二是搞权。”
“笨啊你们。”周堂主整理好高冠,为了躲避砸地的火球已经蹲在了树冠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王春官,颇有几分自得,“知道傀偶班为什么能成为仙门第一大派,招收那么多弟子吗?”
“自古以来能够真正飞升成仙的又有多少人?与其耗尽几十代人的心血去赌一个可能,还不如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谋取到最大的利益。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只是想要更好地过完这一生而已。”
“我做了三十年的商人,自然知道与虎谋皮这样的买卖做起来最不划算。”
“杀了他。”周掌门那张小白脸绷得太紧,一张一撕就裂出不耐烦的缝隙,从袖兜里掏出一枚制作精巧的榫卯十面锁,往金铃镇魔阵中一掷,地面瞬间出现一些兵器的符文,四面八方飞来的暗箭如暴雨。
傀偶班的机关术驱不散也斩不完,王春官抓住靠近自己的那名小弟子,只听骨头错位碎裂的咯哒咯哒,直到小弟子没有了任何生息。
“稀云渡的众位弟子,你们入门时可曾立下过心魔誓,会誓死效忠于门派。我是你们的师祖,我的号令,就是门派的最高指令。”王春官大拇指一松,一具软绵绵的尸首顺着他的大腿滑落在地。
傀偶班的黑白袍与他交锋刹那,周堂主丝毫不敌,径直摔向红线深处,吐着血骂骂咧咧:“稀云渡的,你们谁敢倒戈?今日你们敢反,明日说出去,七十二仙门就没有你们这个门派了。你说是不是,明昆君?”
“不劳驾您费心。”稀云渡的修士呛道,“我们还拎得清。”
“大大大大师兄,我我我有点紧紧张。”阿枣缩在季念昭身后,攥紧他的腰带。
季念昭摸了一把阿枣的双髻,“别怕,我们都在这里。乖,这里危险,到你明阳明月师兄背后去。”然后逆着后退散开的五六十个修士,站定在王春官面前,“生与死对于修仙者而言或许没有意义,但凡人在乎。这个世界又不是只有修仙者,飞不飞升并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修仙者本来就是在踏天道,破轮回。”王春官睥睨,“力量决定了一切。你是仙人,就该坐在属于你的位置上,管脚底下那些蝼蚁做什么?难道他们还会感激你吗?他们不背刺你就不错了!”
各处城池的瞭望塔燃起了狼烟,但四处都是火,这些烟没有人分得清楚。原本搭建好的防御屏障被天降的火球一砸就砸出一个破洞。别说百姓,那些仙门弟子也四散奔逃,灵气在这些火球下脆弱不堪,转瞬间被炽热的火舌吞噬。
大街上的流民没有地方可以躲藏,拼命朝四周挥手,但哪个地方都是仓惶乱跑的人。有人倒在地上,身体立刻被火焰吞噬,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惨叫,很快到处都是烧焦的尸臭味。
神农谷草木原本郁郁葱葱,如今成了这些火最好的干柴。修士们自顾不暇,百草冲上的灵兽在火海中四处乱窜,皮毛被烧焦,发出刺耳的哀鸣。几只鹰枭扑腾着翅膀试图飞离,却在浓烟中失去了方向,直直坠入火中,挣扎片刻便化作焦黑。整个峡谷化为一片修罗场,栋梁崩塌,草木化为灰烬,灵泉沸腾成了一锅煮肉的热粥。
一个小沙弥躲进了水窖里,探头问大和尚:“住持,外头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阿弥陀佛。你们可还记得色.界诸天的五层禅天?要想从初禅天升到二禅天,就要经得住火劫的考验,二禅到三禅是水劫,三禅到四禅是风劫,直至你一路修炼去了不还天,就真正地超脱了六道众生轮回。”
“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小沙弥依旧一知半解。
“当年后羿射日射下的九只金乌会重返天宫,太阳的热度会升腾十倍,海水蒸发,火山喷发,整个下界变成一只巨大的熔炉。”
“小痴儿,不懂佛,还是快快躲起来吧。”大和尚宠溺地点了点小尼儿们的戒疤。
“躲起来——”空气里越来越炙热的温度蒸得人眼冒金星,季念昭舌尖舔了下干燥开裂的唇瓣,满口的铁锈味。
他扭头四顾,已经看不见王春官的身形,只能看见一团团耸动的红线浮夸地缠向周围生灵的身躯。被红线缠住的修士没有跑几步,如一颗果子一样迅速萎阉,瘪得只剩一张瘦薄的人皮。骨头和火球滚在一堆,化成青烟连颗渣滓都没留下。
原本还有几分血性叫嚣要斩妖除魔的修士从出生开始也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吓得剑都拎不稳。大难临头各自飞,死道友不死贫道。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季念昭让明阳明月开路,自己垫后,前面的人刚开出一条路,一颗火球就把队伍砸成了两半,留下一个目测十丈还深的坑。飞沙走石,余火连带着周围几十棵树木卷着火焰倒下。“前面有人受伤吗?”季念昭大声问,明月传音过来:“没有,速来。”季念昭看向和自己被困在一起的几个师弟师妹。
“师兄。”他们可怜巴巴地用哭腔低唤。
“我腿被刚才那根飞起的树干砸断了。”师妹露出已经被火碳烤成黑色硬壳的小腿。
“师兄,我还不会闭气,我现在......有点头晕。”另一个小师弟撑不住,靠在他背上。
火势太猛,光靠灵气只能撑在原地,必须冲出重围。“不怕,师兄一定会保护好你们。”季念昭把师妹打横抱在腋下,左边夹一个师弟,右边夹一个师妹,“阿枣,跟过来。”阿枣捂住自己的鼻子:“我我我我不怕!”
“我不怕。”、“我不怕。”他结结巴巴地跟紧同门,下一秒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别别走了。”
王春官就站在火焰壕梁之外,明明没有眼肉,那股杀意像蛇一样舔舐阿枣的脊梁。
阿枣想开口提醒季念昭,嗓子却跟毒哑了一样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靠手肘一点点向后挪动,嘴里不自觉地冒出颤抖的语句:“大、大师兄……他来了……他在那边——”
“无邪!”季念昭忽然看见无邪的脸,松了口气,大部队就在正前方。他察觉到身边的小师弟落了单,喊着“阿枣跟过来。”就快步走向无邪。
火海之中,王春官的白骨散发着诡异的金光,红线一耸一耸地蠕动,阿枣才发现那些根本不是什么线头,是蛆,全是王春官拿自己血肉喂养成精怪的蛆虫!阿枣一边无声地尖叫一边乱挥手,竟在慌乱中抓起旁边烧得滚烫的石块,朝王春官砸了过去。石块太烫了,还来不及被抛远,落在了阿枣的脚边,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阿枣,你跟上了吗?......阿枣?”其实只是几个刹那,季念昭把手里的两个弟子推出火海,回头要把阿枣也拽出去。但是哪里有阿枣呢?阿枣原先站的地方多出了几根红线,和一具轻飘飘还没被完全吸收的干尸。尸体拖在地面的下半截已经着了火,但是身体里也没什么油水,火烧得不旺。
“阿枣?”
“......”
“阿枣!”
季念昭的瞳孔颤动,映出了阿枣那燃烧着的残骸,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里,本该去寻找王春官的位置,但从那团黑炭的人状物上挪不开。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火苗跳动的噼啪声。
“这不可能。”季念昭的声音微弱到不及悉悉索索的燃烧声。他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汗水从额角滑下,和眼角滑下的泪水沾湿满脸又被烤干成白粒。
季念昭轻轻触碰着阿枣焦黑的衣角,指尖瞬间被灼出几个巨大的水泡,却依旧死死握住那一片碎布。他低头将额头抵在阿枣的身旁,低声喃喃:“起来啊……师弟,乖幺儿,你不是最怕疼吗……师兄下次不逗你玩了,这种时候你别吓我。”
黑色的身躯只是无声地燃烧着,红线吃饱喝足被千山剑斩成碎片,才赶在火舌下抢回一捧骨灰。
“夏虫不可以语冰。让长勺启明过来,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不然不孤山的人我一个接着一个屠尽。”红线招摇着身躯,七八名修士被当成蚂蚱穿成一串,双腿软哒哒地在王春官的背后晃荡。
季念昭的指节渐渐用力到发白,膝盖前的土地终于落下几颗水珠子。“啊呵。”他甚至只能把阿枣的骨灰洒进芥子袋里,边跑边强忍悲痛指挥修士们,“布阵挡住王春官,要一直撑到支援的宗门到来。”
站在广陵城的主楼之上眺望,天空是不正常的艳红,这个时节明明早就降了一点温,却一下子比三伏天还猛烈许多。所有城民都惊觉到这不正常的燥热,有算命的传言说天劫将至,所有人都活不成,半座城池都是绝望的哭声。
谢尘钰瞥了一眼还在尾随的小少年:“天的那边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小少年别说亲眼目睹,连在书册里也没听闻过此等场面,于是讪讪道:“兴许是在渡劫。”
谢尘钰皱眉:“什么劫?”
小少年:“不孤山的祖师爷飞升成仙神的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