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城,摇光殿。
白泽对面前的食物赞不绝口,那黑啤没了又续一杯,却听小厮说如今的酒要另买的,免费续酒的传统已经没了。
“真可惜啊。”白泽摇摇头,“从前摇光城最有名的就是这里的酒,如今是……”
小厮会意,笑道:“美人、美景、水光之城。”
“话说你们这水光蝶有地方卖么?”白泽不经意一提。
“水光蝶只能在摇光存活,不会有商家买卖给外人的,您最好还是别乱问了,碰到脾气火爆的,说不准要跟您过两招。”小厮赔笑。
“这么珍贵?问问都要挨揍。”白泽听懂了这黑话,嬉笑道。
“倒也不是珍贵,只是摇光的人对水光蝶都有独特的情感。对我们来说,外乡来买水光蝶的人无非是图一个新鲜,但是水光蝶一旦离开摇光,不出两个月就死了。曾经有个东夏富商,年年来此买水光蝶,后来有人在长安酒肆里听到他说,活与不活是无所谓的,反正在摇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自此就再也没有卖过给外乡人水光蝶。”
“真是遗憾啊。”白泽说着,一回头才发觉,阿离不知道去哪了。
他正站起来找,却只有一个家伙喊他:“白泽大人。”
他无心搭理,那人拦住他的去路,仔细看了看才发觉,面前的人是朱厌。
令人生厌的家伙。
“您在找什么?”朱厌眯眼笑着,像个老狐狸。
白泽有些生气:“让开。”
老狐狸一动不动,反而道:“我知道风羲回在哪。”
白泽这才顿住了,抬眼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哎呀呀,白泽大人,不要着急嘛。”朱厌还想拐弯抹角闹一会儿,却被白泽的短刀吓到了,刀光一闪,直指他的脖间。
“是她自己要跑的,我只是搭把手啊。饶命啊白泽大人。”朱厌看了一眼刀赶紧闭上眼睛,求饶道。
“人这会在哪?”
“人已经出城了,说要去找长廉。”朱厌道,“她似乎偷听了长老会的内容,她又是您的徒弟。这事儿真论起来,麻烦可就大了。别是不周妖物还没解决,无启与太华就先分割了。”
“你想干嘛?”白泽意识到来者不善,语气自然也不和善。
“我可以帮您把她送回无启。您知道,我是不周山爬出来的幽灵,也是不周妖火起,我才能回到正统的议会里。这时候让您徒弟惹事,怕是会有大麻烦。”朱厌笑里藏着刀。
夜色沉沉,街巷笼罩在灯火微光之中。
灯火葳蕤,唯有朱厌那不痛不痒的笑,和白泽面对旧人的厌恶。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她若是断了一根头发,我端了你的老巢。”白泽袖中抖落一柄扇子。
那是旧时工匠特制的,藏了万千玄机。没人知道那小小一柄扇子里藏着多少暗器,据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好说好说。”朱厌自是熟悉那柄扇子的,两指推开了那扇子,嬉笑道。
白泽信不过这老狐狸,当然信不过,这家伙在古神战争里左右横跳,最后将不周平民全都推给魔种妖化了。此人罪恶罄竹难书,信他才是有了鬼了。
片刻间,朱厌只感到凉了些,旋即天光骤暗。而后他背后一凉,白泽已经转移到了他身后。
白泽手里的扇子一转,化作短刀。
朱厌感到一股古神般的威压,全然不敢乱动,仿佛被千万根削铁如泥的银丝困在原地,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稍有不慎,就命丧于此。
白泽手里短刀挥动,再横刀一收,一丝血凝住,以后顺着刀尖落在地上。白泽手腕一转,手里短刀机关一动,变回扇子。
“唰”一下陡然打开,微微扇着。
朱厌惊吓过去,大口喘着气,仿佛劫后余生,血流顺着虎口流下。仔细一看,才在手腕上四指找到伤口。一道竖着的刀伤长达三指,不知落进去几毫,也不知里面走得如何精细,只有血汩汩地流。
朱厌赶紧施术,却压不住那血流,直到白泽给他扔了一捆葛布,才赶紧用上了。
再一看,白泽手里把玩着茶杯,仿佛是在和老朋友叙旧:“这东西你很熟悉,阿离回到北方,就给你解了诅咒。”
朱厌当然熟悉这东西,名为“神侍”的诅咒。偏偏对方是白泽,正面打不过,阴谋也玩不过。古神战争里他是为数不多的分明哪边都没站,还是落了一身狼藉。
下一刻,白泽捏碎了茶杯,消失在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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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摇光城外,风羲回正骑着以口哨召来的花豹,向着昆仑的方向疾驰。
她不清楚长廉在哪里,但至少可以去找到岱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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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岱极正在轩辕台受封,说得好听是继承神君遗志,说白了就是长老会入会仪式。祭坛旁边燃着二十四炉火,而祭坛下是祭司用朱砂铺就的阵法图案。
岱极站在其中,忽然感到茫然。东边是他未归的故土,而他在这里受封,不知道要成为什么东西,也许只是成为某个人的走狗,或者将灵魂献祭给凶神。
长廉依然不知所踪,据说朱厌已经报信给鬼差,去找长廉的踪迹。但是蓐收偷偷告诉岱极,那不是什么鬼差,只是一种食腐的蝴蝶,遍布天下,朱厌通过那些蝴蝶,能够追踪某些人的踪迹。
这在神遗的组织里很常见,蓐收也可以控制蛇群寻踪。那时说完轻松一笑:“我必然会先找到他踪迹的,你们最好悄无声息地杀了朱厌,这家伙活着就让人生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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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长廉依然是骑着白鹿,且行且歌,已经出了云中的疆界,他决定往上申山北边绕回东夏。开阳关那长舌鬼的谶言始终萦绕在他心头,孤身一人很多年了,却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害怕孤独过。
为什么呢?
又或者说,三年前离开长安,是什么令他戒酒,是什么让他噩梦里好起来了?
是因为岱极么?
如果建立起更深的羁绊之后注定要失去,那么就应该在悲剧发生之前斩断悲剧发生的可能性。长廉如此想着,这种想法,懦弱也好,逃避也罢,总之是简单而有效的。
他没有意识到,很多选择,光是出现的那一刻,答案已经不重要了。就像他选择离开岱极,选择绕过开阳,只是让一切想法在他心中出现的次数更多了而已。
人无法直面的东西,越是逃避越是萦绕。
夜里山风抖冷,却从远处送来一股烟熏味——是木头烧焦的味道。
长廉探头循味望去,山林深处似有隐隐火光跳动,若有若无,像是谁在夜里擎起了一柄微弱灯火,又像是有什么庞然之物伏在山脚,喘息着喷出炽热的鼻息。
他皱眉,提着衣摆悄然下坡,靴底擦过落叶,只带出一丝极轻的窸窣声。
火光越来越近,风却反常地静了。直到他看见那片山脚下焦黑的土地,才知这不是谁在生火取暖,而是山林真的烧了。大片杉木倒卧灰烬中,火蛇未灭,正舔着枝干残骨,远处还有树木在吱嘎作响地崩折。
而在火焰边缘,长廉看到一个人影站着。
那个谪仙般的白鹿少年,羲行。
不再是清泉润玉般的谪仙了,他眼底如同一潭死水,毫无生机,呆站在那里。他目光落在长廉的方向,却像是根本看不见人,只望着那处烈焰滚烧的山坳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天上砸落一点火星,蹿起火舌扑来。长廉这才惊觉,飞身扑过去,把人从火光边缘扯了回来。
“怎么了?没受伤吧?”长廉焦急问着,羲行却不回答,倔强地从地上爬起来,望向山火的眼里满是绝望。
“请诸山神,伏火安岑。”羲行颤抖着张口,说出了这句姑且算是法语的话。
这是求山神降雨息灾的祭语,是祭师最后的无声呼号。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句一顿,像是从喉咙里撕出来的。
然而群山寂静无言。
风仍旧刮,火仍旧烧,烈焰卷起的灰烬从他身侧飞过,天上没有神明,也没有回应。
只有长廉在他身边扶着他。
长廉记得这句咒语,赤松子当年南下灭火说的也是这一句,而后层云密布,骤雨袭来,灭掉了三天都没有灭掉的大火。
但此刻天上没有任何变化。
蓐收曾经和他说过,太华那个“没有神力的孩子”,引起了一部分神遗的恐慌,他们想要杀了他。
如今看来,这场山火就是长老会的人干的。
“请诸山神,伏火安岑。”长廉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举起泰逢留下的无字玉牌。
天地似是听到了这一句。风停了一瞬,乌云如翻涌的海浪般从遥远天际滚来。下一刻,大雨倾盆而下,雷声撕裂山野。
但少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雨水将灰烬冲刷成泥,衣裳湿得几乎贴在骨头上。他望着那片废墟,那山里出不来的人,那再也出不来的魂魄。
他终于哭了。
不是风中呜咽,也不是悲声长吟。他是放声大哭的,像个彻底绝望的孩子嚎啕大哭,把自己掏了个干净。
长廉为他撑着伞,直到他像只濒死的兽倒下,浑身都在颤。
长廉将羲行送入灵空间,回头望了一眼山火熄灭的方向。
余烟未散,荒草焦黑,仿佛还有魂魄在哀嚎。
长廉不信神,但那一刻,他第一次朝着山神低头。
——“愿你魂归长留,愿他无梦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