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那么令人烦躁。
不绝于耳的蛙鸣与毒辣异常的阳光一同袭来,闷热与聒噪足以让人心烦意乱。
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架起大大小小的拍摄设备,一连串的蓝色大棚在阳光下为剧组提供小片阴凉。
“纵老师,刚才那场很好,导演说要趁着你状态好赶紧拍下一场。”
纵有谷接过递来的水杯,杯中的冰块已经融化,小小的冰块化成冰碴顺着吸管卡在纵有谷的咽喉。
她抬起眼皮,打量着眼前这个助理十八号。
“胡迎花走之前没和你说过吗?水要正正好好要十三块冰,不要提前接好,不然冰块都化了,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这么毛手毛脚。”
纵有谷挥挥手赶走了新来的助理。
她对这个助理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她心里暗自盘算着,等拍完这场戏回去就要申请换助理。
明明以前她看胡迎花也不顺眼,现在却知道她的好了,甚至有些想念胡迎花了。
至少胡迎花细致,胡迎花做事周到,胡迎花不会当面抱怨。
胡迎花是在两周前申请休假的,她没有说明原因,只言片语只说是身体原因。
不过,也没有人追究,因为大家都知道纵有谷是多么刁蛮的一个人,自然而然地将胡迎花的离开归咎到纵有谷身上。
现在的工作由这位助理十八号接替。
她好像是叫徐什么的吧。
纵有谷眯起了眼睛,皱起了眉毛。
总之,她对这个助理怎么都不满意。
新来的助理从远处跑来,耷拉着眼皮、哭丧着脸,气喘吁吁。
她脸上的汗水沿着她的脸颊流向下,一部分顺着弧度流在脖子上,汗渍让脖子油亮,还有一部分的汗珠从下巴上落下,滴在了纵有谷的水杯上。
混杂着灰尘的汗珠在杯壁上拖曳出一条水渍。
纵有谷皱着眉,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压制住自己的脾气。
她觉得恶心膈应,于是没有接过水杯,只是抬眼看着这位助理。
她哼出了一口气。
新助理就这么愣在原地,颇为尴尬地左顾右盼。
助理的慌张尴尬抚平了纵有谷的烦躁,只要别人不高兴,她就高兴了。
纵有谷的眉头瞬间舒展,她微笑一下:“谢谢,放在旁边就好。”
助理十八号这才如蒙大赦,她把水杯放在桌板上,而后立马逃离纵有谷的视线。
看着助理仓促的背影,她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像她纵有谷这样性格恶劣的人,所有人肯定都想离她越远越好。
比如胡迎花,比如助理十八号,比如纵敛谷。
纵敛谷……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五次想起纵敛谷了。
纵有谷用力猛掐胳膊上的肉,疼痛让她不再胡思乱想。
她现在要将自己的生活过好,向纵敛谷、向她自己、向所有人证明,她本来就这么完美。
纵有谷将水杯推远,她拿起剧本,她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台词,她闭上了眼睛,在脑中模拟表演。
《游唱歌人的死亡》是她新接的一部电影。
齐芳也很看好这个项目,因为这部剧题材与立意很好,而且在反映现实的同时又不会过于沉闷悲伤。
纵有谷演过不少戏了,但是她几乎没有参演过大荧幕电影。
这部戏就是一个很好的跳板。
这部电影讲的是,小镇青年陆婷在确诊绝症后,用最后的时间在城市各个角落歌唱的故事。
棚户区、城中村、烂尾楼都是她的舞台。
别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笑,并不说话。
她的行动逐渐吸引了媒体记者的注意力,游唱歌人成了她的代号。
随着她变得越来越受关注,那些她去过的地方也渐渐被人看到,有了改善。
最后,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她留下足印的地方枯木逢春、生生不息。
纵有谷饰演的就是陆婷。
这是她成名之后第一部参演的作品,也是她第一次主演的电影,也是纵敛谷离开之后她第一次的拍摄。
“有谷老师?可以来准备了。”
场务在远处喊她。
纵有谷得体地微笑着,稍稍点了点头。
即将拍摄的那场戏是陆婷在得知诊断结果后走出医院的那一段路。
纵有谷抬头,太阳格外毒辣,耀眼的阳光在她的眼中流转。
她放下剧本,从折叠凳上站起来,拍拍裤腿上的泥土,迈步向前走去。
“三、二、一,开始!”
纵有谷迈步,她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
她现在是陆婷,是刚刚从医院里出来的陆婷。
左手上的是她的病例,右手拿着报告单。
专家告诉她,要放宽心,调整好心态,现在的医疗水平之下,癌症已经不算是什么绝症了,只要积极治疗,她还能正常生活很久。
但是陆婷知道,这就是绝症。
因为她没有钱,她没有办法配合治疗。
即便医保能分担一部分的金钱压力,她依旧难以承担。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的生命正在倒计时。
纵有谷的脚步平缓,但稍显迟缓。她停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右手紧握诊断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似乎要迈步,抬起的脚又落回原地。
纵有谷愣了一会,然后恰到好处地抬头。
她看着前面,前方是不断跳动的绿灯,黄色的倒计时上的数字归零。
绿灯变成了红灯。
她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浑身轻颤,像是被惊醒。
有人催促她快快向前走,不要堵在门口,纵有谷麻木地点点头。
她迈动脚步,沉默地汇入人流。
纵有谷抬头,看着擦肩而过的群演们。
她们有的步履匆匆,有的看着手机,还有笑着牵着孩子的。
纵有谷放慢了脚步,她的速度越来越慢。
她在马路中央停下。
面前的绿灯又变回了红灯,路中央的纵有谷阻碍了汽车的行驶,鸣笛声此起彼伏。
纵有谷依旧无动于衷,因为眼眶里积聚的泪水,她已经看不清四周了,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她被误以为是盲人,好心人拉着她走过了马路。
余光瞥见脸侧的摄像机,纵有谷知道,导演一定会需要一个特写的。
她的面部、她的情感一定要做到最极致的完美才好。
而且,只有完美的表演才配得上她纵有谷。
纵有谷继续沉浸在情绪里,此时此刻的她完完全全能感陆婷之所感。
她转过身。
所见是川流不息的街道,是高高耸立的大楼,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纵有谷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嘶哑。
“明明我都要死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区别呢?”
纵有谷依旧没有动,她抬起头,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眼,她依旧直视着太阳,刺眼的光线逼出了她的眼泪。
一滴眼泪滑下,而后是越来越多的眼泪,泪水像细流一样远远不觉。
她再次张嘴,小声哽咽着:“明明我都要死了,为什么没有人为我难过呢?”
“卡!”
导演喊停。
纵有谷很快从情绪里抽离,她抽着一旁递过来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上的泪痕。
“不愧是拿了奖的啊,这个演技就是没得说。”
摄影收拾着器材,把用力一颠,把斜挎包整齐跨在她的身上。她一边做着手上的事情,一边忍不住夸奖纵有谷。
纵有谷绝对是天才,拍摄以来,只要是纵有谷的单人戏份就没有一个不是快速完成的。
即使偶尔没有让导演满意而多拍了几条,纵有谷总是能在交流中快速知道导演要的是什么,而后迅速调整好状态。
而且即便导演不满意,也不是因为纵有谷演得不好,而是因为导演觉得纵有谷能做得更好。
总之,纵有谷真的很厉害。
“有谷老师,您真的很厉害,我身边好多朋友都可喜欢您了。”
纵有谷在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恰到好处的微笑,恰到好处的颔首,整个人谦逊之中又带着些天真。
“行,我继续工作去了啊。”
纵有谷向摄像挥了挥手。
接她回酒店的车已经来了,她有些口渴,想要让助理去洗洗杯子接点水。
她懒洋洋地依靠在靠背上,享受着空调吹出的阵阵凉风。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打开了社交软件,翻阅着自己账号下的评论。
即使她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但是谁会不喜欢看别人夸自己呢?
@虚怀若谷谷:我要尖叫了,怎么会这么美这么厉害,窝要晕倒了!
@布谷鸟布谷布谷叫:[截图]宝宝你在屏幕里面,我在屏幕外面,宝宝这就当我们的合影了哈~
@听说从前有座山谷:[图片]宝宝我好幸运我能偶遇你,我害怕打扰你就没有上前打招呼,祝你天天开心呀
@虚怀若谷谷`回复` @听说从前有座山谷:hh宝宝你好像拍错人了,有谷宝宝最近进组拍戏呢,可不在这里。
纵有谷的手指在这里停下,她点开了这条评论上的大图,手指不断缩放。
她舒展的眉头一下子紧皱起来,手指微微轻颤。
图上的人一身黑色休闲运动衫,黑色的口罩盖住整个面部,只留一双眼睛。修长的手指上握着一柄雨伞,手腕上缠着什么东西,仔细看才发现是一根项链。
即便照片十分模糊,她十分确信,图上的人就是纵敛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