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霖给万方白问完诊时斜阳已经倚靠着西山,万方白背对着窗户坐着,暖黄色的夕阳透过敞开的窗户照着他的后背。万方吉就站在二师兄面前帮忙收拾着徐霖的药箱,大半个身子落在万方白的影子里,只有脑袋被日光照得暖烘烘的。
徐霖在一旁熟练地写了张药方交给万方明,道:“老毛病,总不动弹身子虚,补补就行,还要多锻炼。”然后又指了指脑袋,“脑袋的毛病瞧不出来,但只是不记得人,认知没有问题,应当不妨碍。”
万方明扫了一眼熟悉的药方,捏着边缘晃了晃甩干墨迹,叹气无奈道:“这小子打小这副德行,要不是方沐照看着,怕是早把自己折腾短命了。”
徐霖也笑,正要说话,却听万方吉着急的声音:“二师兄,你怎么了?”
万方吉收拾完药箱,转头就见万方白照着落日的头顶。黄澄澄的夕阳落在被随手束起的凌乱发丝上,像是给万方白镀了层金色的光晕。
若是万方濛瞧见了便要笑嘻嘻地说二师兄像庙里镀了金身的木头佛像,随后便要被万方明训她口无遮拦。万方吉虽然要比万方濛小一岁,却不像小师姐那么顽皮,这时想的也不过是二师兄的后背是不是晒得慌。
他这般想着,便要去问万方白。谁知低头却见万方白面色苍白,眉头紧蹙,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一时慌了神,忙叫徐霖过来。
徐霖快步走近,手一伸将要搭上万方白的脉搏,万方白却把手一收,避开了徐霖的手。
徐霖一愣,抬眼对上万方白戒备的黑眸,就听这看了半天病的糟心病人冷冰冰地问他:“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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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听那女子又道,妾委身风尘实非自愿,只是一直不曾遇见像您这般良人足以托付终身。您如果有意,我们就趁夜逃走……”万方濛的话戛然而止,看了看正专心抄书的万方吉,撇撇嘴挑亮了灯芯,问道:“你有在听我说吗?”
“听着呢,小师姐。”万方吉抬头对着万方濛笑了笑,“您如果有意,我们就趁夜逃走,对吧?”
“……你抄着书呢,我明儿再讲好了。”万方濛探头看了看万方吉正在抄的书,“桔梗三两、甘草二两、枳实四枚……你又抄医书啊。”
万方吉点点头:“我既然跟着徐大夫学医,这些自然要记得再牢些。”
“这些东西多没意思啊,亏得你还能这么认真记。”万方濛把头缩回去,支着下巴看万方吉手里不停的笔尖。
“师姐已经将这些倒背如流,自然觉得无趣。”万方吉道,“我不如师姐聪慧,当然要多下点功夫。”
“这些东西背得再熟又没什么用,师姐抽查的功课我还不是背不出来。”万方濛说着,视线在小师弟脸上转了一圈,又道:“你这些话也是徐大夫教的?”
万方吉羞赧地笑了笑,却不说话了。
万方濛哼笑一声,抬手轻弹了一下小师弟的额头,说起徐霖来语气毫不客气:“那徐大夫对着阮姐姐尽会说这些个废话,你少和他学这个,学了以后可找不到媳妇。”
万方吉看了小师姐一眼,视线又落回纸上,点头应是。
万方濛见他抄书抄得认真,就消停了一会儿,但本就不是个耐得住的性子,手里拿着挑灯芯的竹签子晃来晃去,脑袋一歪又去骚扰小师弟。
万方濛说:“明天二师兄要和我一起下山。你也要去徐大夫那儿,就一齐走吧。”
万方吉就点头应声:“好。”
万方濛又说:“你说二师兄傍晚的时候又把人忘了,那我下午费劲和他讲那么多,不就白讲了。”
万方吉又点头:“小师姐明天还要带二师兄下山,多逛逛说不定能记起什么。”
万方濛下巴抵着桌面,两只手抓着小剪子咔嚓咔嚓,又想起晌午淘米时蹿过的想法来。搭着桌面的头幽幽扭向万方吉,万方濛刻意放轻了说话的声音,好营造出诡异的气氛:“你知道那天晚上二师兄在后山画了一个阵吗?”
万方吉早习惯了小师姐的这般做派,淡然地点头:“知道,但那天还下了雷雨,早被雨水冲得不成型了。”
“但我瞧过二师兄扔在书阁里的书,阵法一般而言,不是往里收东西,就是往外招东西。”万方濛越想越被自己说服,神色也带了几分认真,“你说,二师兄会不会是招了什么东西被附身了吧?”
万方吉放下笔看她,见小师姐真就认真思索起来,就顺着思路附和:“那说不准是两个,白天一个,晚上一个,他们切换的时候二师兄就会失去记忆。”
万方濛坐直了身子,放下剪子,手学着老夫子捻着下巴不存在的胡子,慢慢地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思索间偶一抬眼,就瞥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从窗外行过。她一歪头,在那身影从门前路过时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二师兄。”
那人自顾自往前走了好几步才恍然停住,转过头来朝两人微微点头。正是提着灯笼的万方白。
万方吉也停笔看过去,问道:“二师兄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万方白打量了几眼坐在书阁门口的两个小孩,没有应声。
万方濛瞧着人抬脚就要走,忙出声叫住:“二师兄,你还是个病人,大晚上的就别乱走了。”她说着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书阁里头堆得乱七八糟的杂物,“要是嫌在屋里待着闷,我记得书阁里头收了你放不下的书,不如找出来看看?”
万方白顿了一会儿,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提着灯笼,跨进书阁的门槛。烛火在行走间摇曳,照着他脚下黯淡的影子明明灭灭。
万方濛显然觉得万方白的事要比坐在这儿有一搭没一搭和万方吉说话有意思多了,当即站起来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万方白身后,嘴里不忘给二师兄指路:“二师兄这边,往这走。”
万方吉又提笔开始抄书,一边听着书架后的声响。万方濛走路着急,踢踢踏踏的如同本人一样吵闹。在此之中偶尔能听清的轻微脚步声应当就是万方白的。
万方吉的神思从医书上飘出了一瞬,二师兄平时走路的声音似乎要更为拖沓一些。不等他细想,就听书架后传来万方濛的惊呼和一声巨响。
“小师姐,怎么了?”万方吉急忙放下笔举着烛台过去察看情况。
“没事,不小心撞到了,有个东西突然掉下来吓了我一跳。”万方濛右手臂被万方白抓着,眨了眨眼还有些惊魂未定。万方白手里的灯笼已经熄灭,只留下淡淡白烟消散在空中。
万方吉将烛台往前伸了伸,就见万方濛脚边躺着一个狭长的木匣子。这应当就是万方濛撞掉下来的东西。
万方白松开抓着万方濛的手,蹲下身去看那个木匣子。那木匣似乎有些年头了,锁锈得厉害,刚刚那么一摔竟就断开了。
万方吉凑近了看,道:“这边堆放着的大多都是旧物,这个木匣应该是以前清风派的弟子留下的。”
万方濛在万方白另一侧也蹲下,道:“以前的弟子留下的东西?这个形状的匣子,会不会是什么绝世宝剑啊?”万方濛说着伸手打开了木匣的盖子,她的话倒是说对了一半。
那木匣里静静地躺着一把剑,但却不是什么绝世宝剑,看制式只是清风派的弟子佩剑。
万方吉拿起剑左右看了看,又稍稍出鞘瞧了瞧,下了结论:“只是普通的剑,制式和我们的一样,应该是以前的弟子换了新剑就这把收起来了。”
万方濛有些失望撇撇嘴,又看向了木匣里。除了剑还有一幅画卷,画纸有些泛黄,摸上去也有些许霉意。万方白将画卷拿起来展开,那画是一幅美人图。图中一高髻簪花女子玉立于桃花林中,如笋般的手指轻扶花枝,如玉的脸半掩在花后,一张红唇微微勾起,一双眼眸似有流光涌动,带着笑意看向作画之人。
“这画……”万方濛凑到万方白身边,微微眯起眼盯着画中人看。
“小师姐,怎么了?”万方吉也挤过来端详这画。
万方白被两个小孩挤在中间也不出声,只是看了几眼那画中人,若有所思。
“你们有听说过画鬼的故事吗?”小姑娘刻意放轻的声音幽幽地在书阁昏暗的角落响起,“画里是绝艳无双的美人,实则是吸人魂魄的女鬼。每到夜半时分,美人就会从画上下来……”
“小师姐!”万方吉突然一声惊呼,万方濛反倒被他吓了一跳,嗔道:“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你看这儿。”万方吉的手指向画卷的角落,手里的烛台也一并挪了过去,将那方褪色的章印照得清楚。
“这是什么?荀印……”万方濛凑近了瞧,“那就是一个姓荀的人作的画的意思咯?”
三人蹲在书架间狭窄的过道中,万方白举着画,万方濛和万方吉为了看画一左一右将万方白夹在中间。这会儿两人正研究着画上的章印,两个转来转去的脑袋就直往万方白身上靠。
万方白避无可避,只能往后躲。
万方吉轻轻摸了摸纸张的边缘,道:“画纸泛黄,应该有些年头了,但保存得极好。”
“被悉心保存的应当是心爱之物,那又怎么会和这把剑一起扔在这里?”万方濛盯着画中的美人,沉思片刻,接着道,“我猜,这个作画的荀谁谁和画里的漂亮姑娘说不定是相好,后来两个人因为现实种种被迫分开,这个荀谁谁从此封心绝爱,将心爱之人的画像和自己的佩剑封存起来,再不相见。”
万方濛越说越觉得合理,说完不忘满意地点点头,反问另外两人:“如何,我说的在理吧?”
“什么在理?”突然有声音从三人头顶上传来,万方濛和万方吉被吓得一抖,只有万方白没有什么反应,仍旧微皱着眉头盯着画卷瞧。
万方濛抬头看见来人是万方明,缓了一口气才道:“师姐,你怎么走路没声啊,吓我一跳。”
“我见书阁亮着灯又不见人,这才进来看看。”万方明也弯腰看向万方白手里的画卷,“你们挤在这里看什么?”
“这是从那上头掉下来的木匣里的东西。”万方吉指向放置杂物的地方,“锁摔断了,我们就打开看了一下。”
万方明绕过去将地上的木匣拿起来看了看,道:“这匣子,我记得是师父放的。怎么,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吗?”
万方濛摇摇头:“没有,只有这剑和那画。既然是师父的东西,那就难怪有这把清风派的佩剑了。”
“不过这堆东西……”万方明转身看向那一堆杂物,“好像是有不少老物件,下次收拾书阁的时候也得清一清了。”
万方濛点点头,说道:“说不定还真有稀世珍宝藏在里头呢。”
万方明敲了敲万方濛的脑袋,道:“清风派可真是两袖清风,真有稀世珍宝怎么可能被堆在这里。”
两人说话的工夫,万方白已经将画卷收起放回木匣里了,万方吉也将剑收好,合起了木匣,正让万方白帮忙把木匣放回原来的地方。
万方濛捂着被大师姐敲过的头,撇了撇嘴,又听大师姐说道:“时辰不早,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罢,小孩子可不许晚睡。”
年纪尚小的万方濛和万方吉自然无从反驳,同样被归在小孩子一类的万方白又懒得反驳,三人只能在大师姐的催促之下吹灭了灯,各自回屋歇息了。
清风派归于寂静,等着第二日的朝阳如往常一般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