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鸣醒来时见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还有些发愣,再一扭头打量房间,发觉仍是昨日那清风派二师兄的房间时又是好一阵愣神。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荀鸣认命地起来穿上外衣洗漱,免不了又是一声叹息。叹完又觉得自己这两天叹的气都要比前二十年叹的都多,不由得又是一声叹。
他向来不是那种怨天尤人的性格,只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常理解释不来,就只能时不时叹气宽慰自己。
时辰尚早,荀鸣以往有早起练剑的习惯,就算换了个身子也架不住长年累月的作息规律。只是不知是否是这具身体不习惯早起,荀鸣起身时感到了微微的不适。这具属于清风派二师兄的身体实在是孱弱,常年缺乏锻炼,站着都嫌累。荀鸣自幼习武,身体向来结实,哪怕是偶尔生病时的身体都要比现在有力。他伸出手看了看,这是一双文人的手,连手上的茧子是提笔写字磨出的。
荀少侠叹了今天第三口气,难得提不起兴致晨练,呆坐在院子里偷懒。
万方沐过来时就见荀鸣坐在院子里盯着天空发呆,不禁扬扬眉,打了个招呼:“怎么今日起这么早?”
荀鸣听见声音就转头看了过来,见是万方沐,不由得有些紧张。他无故占用了人家二师弟的身体,这事又玄乎得很,无法解释,还是想着掩饰一二,于是尽力装作自然地回话:“睡不着,干脆就起来了。”
“许是前几日睡多了。”万方沐笑笑,神态也颇为自然,好似并未察觉自家二师弟有什么异样,“先去吃早饭吧。”
清风派独占一座山头,门派里却人丁稀少,除去那据说身体不好不出门的师父,门中弟子拢共就五人,如今齐齐整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早饭。
小师妹万方濛边喝粥边说话,一张嘴叽叽喳喳个不停:“二师兄,你还记得今天要和我一起下山的事吧?就按昨天说的先去茶馆听书,然后去……哎哟。”
大师姐万方明轻轻敲了一下小师妹的脑袋,训道:“嘴只有一张,你是要吃饭还是要说话?”
万方濛委屈地瘪嘴,小声道:“我这不是怕二师兄一觉醒来又忘事了,提醒他嘛。”
荀鸣没忘记昨天白天的事,见万方濛看过来就点头道:“我记得。”
见他应声,万方濛就不再说话了,乖乖安静吃饭,反倒是万方明多问了一句:“就你们两个?”
万方濛以为她这话是觉得一个小姑娘带一个失忆的人不安全,忙接道:“师弟也去,他去徐大夫的医馆。我和二师兄就在镇上逛逛,有事就去找徐大夫,不走远。”
万方明还没表态,就听万方沐道:“我也去。”
话轻飘飘地落下,荀鸣不由得瞥他一眼。
昨日万方濛提出要下山是先问过万方沐,这人拒绝了才转过来问他,他应下之后这人也没什么反应,怎么过了一夜就变卦了。荀鸣垂眸喝完最后一口粥,想起自己毫无记忆的昨晚,心里隐隐有了离谱的猜测。
在荀少侠对着三个字写数百字心理活动小文章的时候,万方濛问得直截了当:“大师兄,你昨天不是说不去的吗?”
万方沐笑了笑,道:“昨天没考虑到,你们下山不大安全。”
一直没说话的小师弟万方吉终于吃完早饭,说上一句话:“我听徐大夫说之前有魔头杀人,是不太安全。”
“魔头杀人?”万方濛眨眨眼,注意力马上从大师兄身上转过来,“哪里的事情?”
万方吉想了想,说:“并州。”
“……”万方濛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复杂,“你知道并州离咱们这里有十万八千里吗?”
“那你知道会杀人的魔头不止并州有吗?”万方明放下碗筷,给这次下山的人选拍了板,“你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方沐跟着去我也能放心些。”
生平头一次被评价手无缚鸡之力的荀少侠闭了闭眼,不敢反驳。
待都收拾妥当,留守山上的万方明目送几人离开,临走前又多叮嘱了万方沐一句:“看着些方白——算了,你用不着我提醒这个,自己心里有成算便好。”
荀鸣没摸准这清风派二师兄究竟是什么性子,秉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尽量少吭声,万方沐走在他身侧也没说话,一路上就只有万方濛吵吵闹闹,期间夹杂着几声万方吉的应答。
等到了镇上,徐大夫的医馆和茶馆是两个方向,万方吉打了声招呼便和他们分开了。万方濛转头见荀鸣表情有些疑惑,就朝他解释道:“小师弟在跟着徐大夫学习医术,不跟我们一起。”
荀鸣点头,多嘴问了一句:“你不一起学吗?”
“我为什么要学?”万方濛的表情比他刚才还要疑惑,“我不喜欢医馆,也不想做大夫。”
小姑娘走在前头辫子一甩一甩的,荀鸣顺着话茬问她:“那你想做什么?”
“我呀?”万方濛脚步轻快,说出的话也轻飘飘的不着调,“我想做小鸟,想去哪就去哪,也不怕大师姐抓我回去做功课。”
茶馆人多,但好在还有空位,万方濛轻车熟路坐下要了一壶茶,俨然是这里的常客了。
荀鸣和万方沐跟着她坐下,三人细细去听那口若悬河的说书先生的话,却发觉今日说了一本新书,是妖怪志异而不是前几日的江湖琐事。
万方濛听了前几句就随口低声抱怨:“怎么换了一出,昨天不是说了下回分解吗?”
坐在邻座的男人听见万方濛的话,笑着接了话:“这不是常有的事嘛。这先生年纪可大了,记性不好,常是说着说着就不记得自己讲到哪一处了。”
万方濛有些烦闷:“亏我还专门起早跑一趟想听个尾。”
“不过荀少侠那事,虽然书不说了,但有些消息。”与那男人一桌的同伴也凑过来说话,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据说是真的摔下了山崖,奕锋派和星一教都去找人了。”
“那找到了吗?”另一桌的青年听见几人说话,忍不住过来插嘴。
“那就不知道了,这些就不大好探听了。”那同伴摊摊手,见几人撇嘴忙又道,“但是还有另一件事,是关于武林盟的。”
“武林盟怎么了?”荀鸣见那人有意卖关子就颇为配合地追问,注意力都放在话上,没留意万方沐从他面上扫过的视线。
那人看荀鸣配合,颇为得意,也不再隐瞒:“那魔头不是出了事?武林盟似乎有意借此机会一举将魔教铲除,过些日子的武林大会估计就要变成剿魔大会了。”
最先搭话的男人一个后仰,问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怎么没听你说过?”
那人摆摆手:“小道消息,小道消息。”
后来插话的青年也一个后仰,道:“不过最近常能听见魔教的人杀害正道门派弟子的消息,想来武林盟也是忍无可忍了。”
几人讨论得激烈,荀鸣却握着茶杯兀自出神思索。
武林盟最初是由几个大门派合力建立的,为的是能更好地保障各门派的利益,可以说最初的武林盟是受几大门派共同管理的。不过近些年来武林盟已经有脱离几大门派的监管、反过来成为正道领袖的趋势,加上魔教杀害门派弟子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在这时由武林盟提出剿灭魔教倒是合情合理。只是……
荀鸣垂眸看着在澄澈茶水中飘浮的茶叶,又想起自己那个看似离谱但应当还在谱里的猜测。
万方濛口中的阮姐姐的点心铺就在徐大夫徐霖的医馆隔壁。
从茶馆去点心铺要先经过医馆,徐霖在柜台后打招呼:“哟,小丫头,今天又偷跑下来玩啊?”
“什么偷跑,光明正大下来的!”万方濛站在医馆门口望望,绝不踏入一步,“我师弟呢?”
“后头切药呢。”徐霖弯下腰在柜台下摸出一包药来,隔得远远的扔给门口的万方濛,“给你阮姐姐的。她最近忙得没睡好,好像有点上火。”
万方濛踮着脚伸长手接住,怨道:“懒得你,不怪追不到阮姐姐。”
徐霖笑骂道:“小丫头自己都闹不明白,懂什么。”
万方濛冲他做了个鬼脸,脚步一转就往隔壁点心铺去了。荀鸣和万方沐跟在她身后也要走,却被徐霖叫了过去。
徐霖示意荀鸣伸手,把着脉问:“今天怎么样了?”问着荀鸣的状况,眼睛却是看向万方沐。
荀鸣觉得奇怪,不由得也跟着看向万方沐。
万方沐倒是很习惯地答着话:“应当没什么大事了。”
“哦。”徐霖把完脉就收回手,“没事就行,过几天闲了再过去看看你们师父。”说完就低头拨弄起算盘,懒懒地挥挥手,是赶客的意思。
荀鸣稀里糊涂被叫过来又稀里糊涂被带出去,心里觉得奇怪又疑惑,侧头看看旁边没什么反应的万方沐,最终还是没把疑问说出口。
他俩在医馆耽搁了一会儿,去到点心铺时万方濛已经买完东西,拎着两个小纸包在门口等着了。
荀鸣奇道:“这么快就买完了?”
万方濛嘴里咬着糖,说话含糊不清:“熟客有快捷通道嘛。”她手里还有两块麦芽饧,给两个师兄一人一块分完就拍拍手,示意两人往书店走。
那据说清风派二师兄万方白最常去的书店开在街角,木制的招牌上墨字褪得七七八八,难以辨认。踏门进去,小小的店铺被书本塞得满满当当,老掌柜缩在窄小的柜台后翻着新来的书。
三人一进门,老掌柜抬头一瞧,对着荀鸣说话,颇为热情:“白小子,有阵子没来了,之前让我帮你留意的书收了不少,我去给你拿过来。”说完就往书堆里去翻找,不多时就抱出一小摞旧书来。
“小子过来,你看看这几本。”老掌柜把书放到柜台上,“这都是孤本,可不好收,这几册全是运气好才遇上的。”
荀鸣拿起来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降魔三十六阵》《新编符咒(第一册)》之类的书册。这个清风派二师兄看起来似乎很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连喜欢的话本里也满是这些东西。但可惜荀少侠人生二十载,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连寺庙道观都少去,对他而言,要模仿万方白的性格去研究神鬼志异恐怕要比成为武林第一还要难。
一本一本翻看了个大概,荀鸣没看出什么名堂来,正想问能不能先将书留着,至少等真正的万方白过了目再说,一旁的万方沐就先他一步开口,说的话却和荀鸣想的正相反。
他说:“那劳烦掌柜的将这些书都包起来吧。”
“行嘞。”老掌柜对待万方沐也很是熟稔,拨弄起算盘就开始算价钱。
荀鸣看着这个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过话的清风派大师兄熟练地付钱取书,微微垂眸,心里有了计较。
回程要比早上下山时安静许多。万方濛嘴里咬着糖,一回到山上就到处找万方明:“师姐,师姐!我给师父买了糖!”
万方沐拿着在书店买的书,跟着荀鸣回到房间里。他一进门就自觉地将新买的书摆在书架上,荀鸣看他动作,拿起桌上早就凉透的茶壶倒了两杯凉水。
等万方沐将书摆齐整后,荀鸣已经在桌后正襟危坐,并示意万方沐也坐下:“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