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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断妄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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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仪式上,檀香与酥油灯的气息弥漫,桑吉嘉措的诵经声仿佛带着穿透帐篷的力量,让身处大帐边缘的莲生坐立难安。相取的警告像冰锥悬在头顶。趁着众人匍匐聆听的间隙,她悄然起身,溜出帐外,几乎是逃也似的奔向那片能让她喘息的圣湖。

帐内信徒匍匐在地,经筒转动声如潮水;帐外风马旗猎猎作响,领主长子诺布的目光始终锁着她,见她离去,立刻尾随而去。

湖风带着清冽的水汽拂面,稍稍吹散了她心头的窒闷。她刚在湖边站定,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是诺布。他追了上来,古铜色的脸庞因为奔跑和某种强烈的情绪而泛红,那双草原汉子惯于驯服烈马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慕和紧张。他站在莲生面前,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猛地单膝跪地——解下腰间那柄镶嵌着绿松石和珊瑚的精致匕首,双手捧过头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明珠!你是天神赐给塔拉草原最明亮的星辰!我诺布,愿用我所有的牛羊、骏马,为你搭一座世上最洁白的帐篷,铺满永不凋谢的格桑花!嫁给我吧!”

莲生指尖冰凉。她并不知道此前明珠与诺布的关系,她后退一步,,试图用“佛爷点化”搪塞:“诺布表哥,我…我已受佛爷点化,此身属佛,你…”

话音未落,湖畔的薄雾悄然散开一角。一个身影踏着湖畔光滑的卵石走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水中的游鱼。他赤着脚,喇嘛袍袖口沾着几颗新鲜的草籽,与湖光山色浑然一体。

莲生的目光瞬间凝固!是他!

是那个少年!那个在另一个圣湖边,将一朵格桑花递给她,用纯净无垢的目光注视她的少年!他清澈的眉眼,干净的气息,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只是此刻,他穿着僧袍。

仓央嘉措似乎没料到会撞见这一幕。他看到跪地的诺布和僵立的“明珠”,脚步顿住了,清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窘迫和羞涩。他像无意间闯入他人私密花园的孩子,眼神有些无处安放,白皙的耳根微微泛红。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挂在胸前的旧佛珠。

如拿日雍错湖水般清澈,映着雪峰与流云,他俯身拾起一朵被风吹落的格桑花,别在襟前,对二人微笑:“圣湖听见誓言时会泛起涟漪,可今日湖水静默——你们的缘,不在今生。”

诺布也看到了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年僧人。他认出了对方是那位转世灵童,六世□□嘛,桑吉嘉措仁波切的弟子。满腔的热血和表白被打断的羞恼,在看到对方身份时瞬间化为了敬畏和一丝被窥见私密的尴尬。他猛地站起身,迅速将匕首插回腰间,对着仓央嘉措,右手抚胸,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极其恭敬的礼:

“原来是桑结波仁切的弟子,诺布失礼了”

仓央嘉措这才抬起头,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他连忙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还礼,声音清澈温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是…是我打扰了。愿吉祥。”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莲生,带着一丝歉意和好奇,随即又迅速垂下眼睑,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冒犯。

莲生心中如同被巨石击中!原来他是桑吉嘉措的弟子!那个相取千叮万嘱要远离的高僧,竟是眼前这纯净少年的上师!

她像诺布一样,对着仓央嘉措,深深地弯下了腰。

湖面泛起涟漪,将倒影揉碎,一如莲生此刻混乱的心绪。仓央嘉措的无意间闯入,比任何佛偈或慧眼,都更让她感到自身存在的扭曲。

巴图领主家旁的草坡,临时辟为晒经场。桑吉嘉措带来的古老经卷铺满草地,在阳光下散发出陈年酥油与纸张的气息。桑吉嘉措闭目静坐一旁。

第二日法会结束,莲生因受过“点化”被舅舅指派来看守经卷,她见仓央嘉措翻动经页以防粘连,一阵强风突袭,几张未压实的薄脆经页被卷起!

“啊!”莲生下意识惊呼,慌忙去追。仓央嘉措也立刻起身,两人几乎同时扑向同一张翻飞的纸页。指尖相触!莲生像被烫到般缩手,仓央嘉措也瞬间红了耳根,迅速抓住纸页。

他低头小心抚平褶皱,目光扫过上面的偈语,轻声念出:“心如飞鸟栖寒枝,无风无浪亦难安…”念完才觉唐突,歉意地看向莲生。

莲生看着他微红的侧脸和专注抚平经卷的手指,心头莫名一跳。他念的句子,竟像戳中了她漂泊的孤魂。她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仓央嘉措抬眼,清澈目光带着少年人的认真思索:“是说…心找不到归宿,即使平静也像在风雨里吧?我也不是很懂。”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两人隔着经卷沉默,只有风拂过纸页的沙沙声。

桑吉嘉措的声音淡淡传来:“仓央,莫要分心。”少年立刻低头,恭敬应声:“是,上师。”莲生也慌忙退开,指尖残留着那一瞬触碰的温度。

营地寂静。莲生因白日心绪不宁,难以入眠,起身去湖边汲水。仓央嘉措亦有夜间静思的习惯。他避开人群,独自坐在湖畔一块大石上,望着水中月影出神,低声哼着一首未完成的歌谣调子,悠远又带着一丝少年愁绪。

莲生提着木桶走近湖边,猝不及防看到月光下的身影,脚步顿住。

仓央嘉措闻声回头,见是她,有些惊讶,歌声戛然而止,脸上又浮起那抹熟悉的羞涩:“明珠姑娘?这么晚…”

莲生心慌,胡乱解释:“…来、来打点水。”她蹲下身,木桶入水的声音在寂静夜里格外清晰,搅碎了水中的月亮和他的倒影。

仓央嘉措没有离开,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汲水。片刻后,他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湖中破碎的月影说:“今天的月亮…真美…”

莲生提着沉重的水桶起身,水波晃荡。她背对着他,声音干涩:“…也许吧。夜深了,仁波切…该回去歇息了。”仓央嘉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又低头看了看水中重新聚拢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那未唱完的歌谣调子,在夜风中。

法会最后一日,桑吉嘉措在帐前空场主持小型辩经,牧民们围坐。仓央嘉措侍立上师身侧。

莲生无法再避,低着头混在人群边缘,桑吉嘉措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全场,在莲生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深意。

桑吉嘉措端坐法台中央,如古钟沉渊,双目微阖,手中玛瑙念珠缓缓捻动。低沉的诵经声如潮水般从围绕着他的十几位喇嘛口中涌出,汇成一片庄严肃穆的音浪,在草原的微风中回荡。

莲生缩在人群毡毯裹紧了身体,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紧紧锁住法台上的身影——尤其是桑吉嘉措,那个能洞穿她秘密的威胁。然而,她的视线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桑吉嘉措身侧稍后的位置。

在那里,仓央嘉措正专注地敲击着面前一个紫檀木鱼。他穿着和其他喇嘛一样的绛红僧袍,身姿却格外挺拔清隽。不同于在莲生面前时常流露的羞涩和局促,此刻的他,沉浸在佛音与仪轨之中,显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早慧。

他的侧脸线条在酥油灯光下显得柔和而专注,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清澈的眸光,留下两片安静的阴影。

敲击木鱼的动作不急不徐,槌落音起,节奏精准得如同心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竟隐隐与桑吉嘉措捻动佛珠的节奏相和。

当需要跟随上师诵念某段复杂经文时,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吐字圆润,带着少年人嗓音特有的清亮,却又奇异地融入了那低沉的洪流,他微微颔首,神情专注而虔诚,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宁静的光晕。在众多或严肃、或木然、或紧张的喇嘛面孔中,他这份自然流露的沉静慧光,如同暗夜中的星辰,无需刻意,已是卓然。

莲生看得有些失神。她捕捉着这份不属于她的沉静,仿佛能从这注视中获得一丝虚假的安宁。

仿佛心有所感,那专注低垂的眼睫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仓央嘉错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毫无征兆地从面前的经文上抬起,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穿越了匍匐的牧民们,穿越了摇曳的灯光与袅袅青烟,直直地落入了莲生藏身的那个角落!

他的目光在触及莲生双眼那一刹那,原本如圣湖般沉静无波的眼底,是莲生所熟悉的、独属于两人之间的那种慌乱。

这慌乱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被抓包般的无措,飞快地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覆盖了所有情绪。

在这低头掩饰的瞬间,他握着木槌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笃!一声略显沉闷、甚至有些拖沓的木鱼声突兀地响起。

仓央嘉措迅速调整呼吸,强迫自己重新专注于经文和木槌。敲击声很快恢复了之前的韵律,诵经也依旧流畅。他低垂着头,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更加静谧

辩经进入激烈处,桑吉嘉措提出一个关于“执念与解脱”的难题。一位年长喇嘛陷入苦思,全场寂静。

桑吉嘉措忽然点名:“仓央,你如何看?”

仓央嘉措似乎一直在走神。他微怔,目光下意识地、飞快地掠过人群边缘那个低头的少女身影,然后才转向上师。

仓央嘉措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慌忙垂眼,双手合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努力保持平稳:“上师…弟子愚见。执念如藤缠树,看似树生藤,实则是藤困住了树。解脱…或许不在斩藤,而在树是否愿见阳光。”他回答得有些磕绊,远不如平日灵慧。

桑吉嘉措深深看了弟子一眼,又瞥了一眼莲生,未置可否,只道:“尚需参悟。”辩经继续。莲生手心全是冷汗,仓央嘉措则始终微垂着头,耳根的红晕久久未褪。那短暂的交错目光,成了两人心中难以言说的秘密。桑吉嘉措将一切尽收眼底,捻动佛珠的手指,节奏未变。

法事结束,桑吉嘉措师徒准备启程。众人送行至营地边缘。仓央嘉措跟在师父身后,经过莲生面前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莲生手中——不是格桑花,而是一小片压得平整的树叶,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几个藏文字母,正是第一日晒经场被风吹起的那句偈语的前半句。

他不敢看她,声音低如蚊呐,带着羞涩和某种笨拙的安慰:“那天…湖边风大,字写在叶子上…就不会飞走了。”说完,立刻转身跟上师父。

莲生攥紧那片树叶,粗糙的叶脉硌着掌心。树叶上的字迹笨拙却认真。他试图“固定”住一句让他困惑也让她心悸的句子。这份纯净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关切,像一根最柔软的刺,精准地扎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她看着少年仓促离去的背影,在晨光中渐渐模糊。

桑吉嘉措的声音随风传来,似在教导弟子,又似在点化众生:“心若执着于相,叶亦是牢笼。”

仓央嘉措似懂非懂地点头,身影最终消失在草原的晨雾中。莲生低头,树叶上的字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心如飞鸟栖寒枝…”

宿命的巧合,纯净的靠近,笨拙的善意,无解的鸿沟——这三日,于莲生而言,是一场比任何猎杀都更惊心动魄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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