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的夜,被经筒的嗡鸣与风声填满。大通铺上,僧侣们呼吸均匀。唯有角落的仓央嘉措,在月光里蜷缩如虾。汗水浸湿了额发,紧咬的唇瓣泄出一丝压抑的喘息,身体在粗糙的僧被下微微颤抖。
师兄丹增多杰无声地睁开眼。这已不是第一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年轻身体的、难以言喻的潮湿气息,混合着少年独有的汗味。借着窗外微光,丹增多杰看到师弟紧攥的被角,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没入枕席。
丹增多杰的心像被牦牛毛绳狠狠勒紧。他想起三年前,那个瘦小的身影被上师亲自送入雪山岩洞闭关。洞外风雪咆哮,洞内滴水成冰。
他每日送去的糌粑总是冻得硬如石块,少年却从未抱怨,只在接过时用冻得发紫的手合十致谢。他曾偷偷窥见,少年在洞内石壁上,借着透入的微光,用冻僵的手指一遍遍摹写复杂的梵文真言,指尖磨破渗血,神情却专注如佛前明灯。
出关那日,少年形销骨立,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唯有那双眼睛,清澈得仿佛能映照雪山之巅的星辰,被上师赞为“灵根深种”。
可如今…丹增多杰看着黑暗中那具痛苦蜷缩的年轻躯体,听着那极力压抑的、带着羞愧的喘息,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喉头。那个在冰窟里苦修三年、慧光初绽的少年,竟被这最原始、最汹涌的欲望击打得如此狼狈。他默默转身,面壁而卧,眼角湿润。
次日晨课毕,丹增多杰寻了个间隙,跪倒在桑吉嘉措禅房的冷石地上。他未提具体污秽,只深深叩首,声音哽咽:
“上师…仓央师弟他…夜不安寝,形神煎熬。弟子…弟子看在眼里,痛在心头。他…他毕竟才十七岁啊!求上师慈悲,救救师弟的灵台!”
桑吉嘉措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他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寺庙的院墙,看到了圣湖边那个魂不守舍的身影莲生,也看到了昨夜僧舍里无声落泪的少年。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秋叶飘落:
“痴儿…情关亦是修罗场。带他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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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被引入寺庙后山一处极其隐秘的石洞。洞内幽暗潮湿,仅有一盏酥油灯在石壁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一位枯瘦如柴、几乎与岩石同色的老僧,盘坐洞中,形如入定石雕。
桑吉嘉措示意仓央嘉措上前。老僧眼皮未抬,枯槁的手却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卷陈旧的、边缘磨损的唐卡画卷,递了过来。
仓央嘉措疑惑地接过,在摇曳的灯火下展开。画上是一位绝美的空行母,她身姿曼妙,肌肤胜雪,眉眼含情,璎珞缠绕着她的赤身裸体,美得惊心动魄,足以让任何少年心旌摇曳。
仓央嘉措呼吸一窒,脸颊瞬间滚烫,握着画卷的手指微微颤抖。画中女子的眉眼,竟隐约与湖边那个扰乱他心神的明珠姑娘重叠!
就在这时,那枯坐的老僧忽然伸出一根枯枝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拨动了酥油灯的灯芯。
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光线角度陡变!
再看画卷:那绝美的天女竟在扭曲的光影中骤然褪色、变形!
雪肤化为森森白骨,曼妙身姿坍塌成狰狞扭曲的骨架,璎珞化为缠绕的毒蛇,圣洁的光晕成了坟茔的磷火!一幅完整的、极具冲击力的人体枯骨图,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
“啊——!”仓央嘉措如同被烙铁烫到,惊叫一声,画卷脱手掉落在地!他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如纸,胃里翻江倒海,羞愧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起僧舍夜晚那些潮湿的梦魇,想起湖边明珠姑娘的身影,想起自己无法自控的反应…这一切迷恋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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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央嘉措“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额头重重抵着粗糙的石面,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撕心裂肺的痛哭:
哭自己的愚痴,哭自己的污秽,玷污了这身僧袍和上师的期许!
哭那三载寒窟苦修换来的清净心,竟如此不堪一击!
哭这世间一切色相,是如此虚妄、如此可怖!
“上师…弟子…弟子…罪孽深重!弟子…无地自容!”他泣不成声,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在石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桑吉嘉措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悲悯。他缓缓上前,将枯瘦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放在少年颤抖的头顶:
“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今日所见枯骨,非为恐吓,实是慈悲。去吧,以此镜,照见诸相,照见自心。情关万重,终需自渡。”
老僧依旧枯坐,如亘古磐石。洞内只剩下少年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在幽暗的石壁间回荡,那卷跌落在地的唐卡,一半美人,一半枯骨,在摇曳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关于生命本质的终极嘲讽。
半年时光莲生的学习小有所成。草原的风依旧凛冽,却吹不散巴图家上空骤然凝聚的、带着血腥味的阴云。
消息如同野火燎原,诺敏,巴图领主金枝玉叶的女儿,竟与那个低贱的奴隶少年多吉,在弥漫着草料与牲畜气息的马厩深处被人撞见。两人衣衫不整,纠缠在一起的样子,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巴图家族高贵的颜面上。
巴图领主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亲自带人冲进马厩,将衣衫破碎、面无人色的诺敏拖出来,像丢弃一件肮脏的破布。多吉则被捆得像待宰的羔羊,拖到帐前空地,迎接他的是如雨的鞭笞。巴图双眼赤红,声音因狂怒而嘶哑:
“卑贱的牦牛崽子!竟敢玷污我巴图家的血脉!我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的骨头丢去喂秃鹫!让你知道冒犯领主的代价!”
当夜,诺敏跪下哀求一个心软的年长女仆,偷偷放走了奄奄一息的多吉。多吉带着满身鞭痕和对诺敏的牵挂,消失在茫茫草原的黑暗中。
巴图的权威被彻底践踏。他的怒火烧向了那个女仆。
领主大帐前,当着所有战战兢兢的仆役和牧民的面。行刑的刀斧落下,血光迸溅!女仆的双脚被齐踝斩断!凄厉的惨嚎尚未停歇,一把烧红的铁钳伸进了她的口中…拔舌!
女人像破口袋般倒在血泊里抽搐,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弥漫开来,压过了草地的清香。巴图用沾血的靴子踩在女人扭曲的脸上,声音冰冷如铁:
“这就是背叛主人的下场!至于诺敏…”他转向被捆在木桩上、目睹全程、吓得几乎晕厥的女儿,眼中没有丝毫温情,“她玷污了高贵的血脉,罪无可赦!祭天大典,她就是献给长生天的十名人祭之一!用她的血,洗刷我巴图家的耻辱!”
诺布,这个曾意气风发的长子,扑倒在父亲脚下,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阿爸!求您开恩!诺敏她糊涂!饶她一命吧!把她关起来!流放也行!求您了阿爸!”
回应他的是巴图狠狠抽出的马鞭!
“啪!”鞭梢撕裂空气,狠狠抽在诺布的肩背上,皮开肉绽!“滚开!没用的东西!再敢求情,连你一起祭天!”巴图咆哮着,眼中只有被冒犯的滔天怒火和维持统治的冷酷决心。
丹增忧心忡忡地将莲生拉到一边,低声道:“明珠…诺布伤得不轻,又伤心…你去照看一下他吧。送点药去。”
莲生端着伤药和清水走进诺布的帐篷。昔日健壮的草原汉子此刻趴在毡毯上,肩背血肉模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帐篷顶,看到莲生,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绝望中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
“明珠!明珠妹妹!”他挣扎着想起身,牵动伤口,痛得倒吸冷气,“求你…救救诺敏!”
莲生皱眉,本能地想后退。
诺布急切地抓住她的袍角,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去找,波仁切上师!他是大德!他的话,阿爸或许能听进去!只有上师能宽恕诺敏的‘罪’!求求你!骑马去西宁寺!快!没时间了!”
莲生心头剧震!西宁寺?桑吉嘉措?相取冰冷的警告瞬间在脑中炸响!那是她最该远离的龙潭虎穴!暴露的风险如同悬顶利剑!
她下意识地要拒绝:“我…我怎么能…”
然而,诺敏那双绝望恐惧的眼睛,那曾央求她给多吉送药的焦急神情,那对她说“他好可怜”时的纯真……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那个鲜活、带着点傻气却心地不坏的少女,即将被亲生父亲绑上祭坛,活活烧死。
一股冰冷而强烈的不忍,如同荆棘,刺穿了莲生长久以来用以自保的麻木外壳。这感觉陌生而尖锐。
帐篷里死寂。只有诺布粗重的喘息和伤口渗血的滴答声。莲生端着药碗的手指,捏得指节发白。一边是暴露身份、被高僧识破、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边是眼睁睁看着诺敏被活祭的惨剧。
良久,莲生将药碗重重放在诺布手边,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药在这里,自己涂。马…给我备最快的马。”
莲生只知道,那点残存的、属于“莲生”而非“明珠”或“毕舍遮”的恻隐之心,在此刻压倒了她的谨慎与冷漠。她走向马厩,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力量。
马蹄几乎要踏碎草原的胸膛!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莲生伏在马背上,西宁寺那熟悉的、巍峨的金顶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如同微弱的火苗。
莲生猛地一夹马腹,催促疲惫的坐骑做最后的冲刺。然而,就在离寺门石阶不足十丈的地方,那匹同样筋疲力尽的马前蹄一软,轰然栽倒!
莲生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甩了出去!她在空中翻滚,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石板地上!剧痛瞬间从脚踝和膝盖蔓延开来,尘土呛入口鼻。
顾不上查看伤势,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脚踝传来钻心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摔倒。她咬破了下唇,尝到一丝腥甜,强迫自己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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