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城家的正厅,气氛比室外的风雪更冷冽。沉重的雕花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剩下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更衬得厅内死寂一片。
葛城莲被安置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脸色灰败如纸,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血痕。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而紊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灼热感。那身染血的狩衣尚未更换,如同战败的旗帜,刺眼地昭示着观星台上的耻辱。
莲生跪坐在他身侧,正用沾湿的软布小心翼翼擦拭他额头的冷汗和颈间的血迹,眼中满是忧急。阿藻则红着眼眶,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准备着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葛城御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紫色的直衣如同凝固的寒冰。他看也没看榻上重伤的儿子,冰冷的目光直接扫过莲生和阿藻,最后定格在葛城莲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担忧,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耻辱。
“废物!”葛城御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寂静的空气,“葛城家百年清誉,平京阴阳道的颜面,竟在你手中毁于一旦!败给一个宋人,还当众吐血,如同丧家之犬!你还有何面目,自称葛城家的继承人?!”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重锤砸在莲生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男人,一股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
“葛城家主!”莲生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有力,打破了厅内令人窒息的死寂,“您对葛城莲,是否太过严厉了?!他现在身受重伤,气息奄奄!您作为父亲,难道不该先关心他的伤势吗?您可曾问过他一句‘疼不疼’?!”
葛城御的目光终于转向莲生,锐利如刀,带着被冒犯的震怒和居高临下的蔑视:“放肆!葛城家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置喙?!”
“外人?”莲生毫不退缩地迎上他冰冷的目光,甚至站起身,将葛城莲护在身后,“没错,我是外人!但我至少知道,他为何受伤!他为何会输!您只看到他败给了周玄,却看不到他在此之前,为了祓除稻荷神社那足以危及京畿的深渊邪祟,被其力量反噬,灵识受创!他是在守护这片土地、守护你们葛城家的职责时受的伤!他今日是带伤出战!您非但不体恤,反而恶语相向!您配做他的父亲吗?!”
“你——!”葛城御被莲生这一连串毫不留情的质问刺得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莲生的话像一面镜子,猝不及防地照出了他刻意忽略的某些东西。守护?职责?他并非完全不知晓稻荷神社的凶险,只是家族的荣辱和表面的胜利,在他心中早已压过了儿子的生死。莲生的指责,像针一样扎进了他坚冰般的盔甲,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和刺痛,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愤怒所淹没——被一个外人,一个女子,当众指责!这是对家主权威的严重挑衅!
“住口!”葛城御厉声喝道,眼中怒火熊熊,“葛城家的规矩,轮不到你来教训!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那就立刻离开葛城家!这里不欢迎你!” 他直接下了逐客令,声音冰冷刺骨。
“不用葛城家主下逐客令,”莲生挺直脊背,声音清冷而决绝,眼神中没有丝毫留恋,“我自己会走。”她转身,深深看了一眼昏迷中的葛城莲,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葛城御,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只是,请您务必,务必照顾好葛城莲的伤势!他被邪祟之力反噬,侵蚀灵识本源,非同小可,恐有性命之忧!若因您的疏忽而延误救治……”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中的警告和谴责,比任何言语都更尖锐。
说完,莲生不再看葛城御铁青的脸色,决然转身,就要向外走去。
“等等……”
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在莲生身后响起。
莲生猛地顿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回头。
只见榻上的葛城莲,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黯淡无光,却死死地、牢牢地锁定了莲生离去的背影。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手,颤抖地、却无比坚定地指向莲生,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破碎却清晰的字眼:
“跟……她……走……”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厅内炸响!
葛城御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震怒的酱紫,他指着葛城莲,手指都在颤抖:“逆子!你敢!”
葛城莲却不再看他,只是固执地、哀求般地、死死盯着莲生,那只抬起的手固执地悬在半空,仿佛那是他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眼神里,充满了被抛弃的恐惧、对“家”的彻底失望,以及对莲生毫无保留的、近乎绝望的信任。
莲生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不再犹豫,快步走回榻边,不顾葛城御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避开葛城莲的伤处,俯身将他半扶半抱起来。他的身体滚烫得吓人,轻得像一片羽毛。
“好,我带你走。”莲生的声音异常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反了!都反了!”葛城御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两人,暴怒地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从今以后,你葛城莲不再是我葛城家的人!”
莲生充耳不闻,只是稳稳地支撑着葛城莲几乎无法站立的身体,在阿藻惊慌失措却下意识帮忙搀扶下,一步一步,艰难而坚定地走出了这座冰冷压抑的葛城家正厅。身后,是葛城御愤怒到极致的咆哮和拂袖而去带起的劲风。
风雪依旧。莲生在阿藻的帮助下,艰难地在平京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区,找到了一家干净的、由一位寡居老妇经营的小旅店。房间不大,但整洁温暖。
将葛城莲安置在榻榻米上,莲生才发现他浑身滚烫,高烧已经烧得他神志不清。他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蹙在一起,嘴唇干裂起皮,身体时而剧烈地颤抖,时而陷入死寂般的冰冷。那纯净的灵力在体内混乱地冲撞着,与深渊的侵蚀之力激烈交锋,每一次冲突都让他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莲生小姐……葛城大人他……”阿藻看着葛城莲痛苦的模样,急得直掉眼泪。
“帮我打盆冷水来,阿藻,再找店家要些干净的布。”莲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感。
接下来的时间,莲生如同最耐心的医者。她用冷水浸湿的布巾,一遍遍擦拭葛城莲滚烫的额头、脖颈和手心,试图为他降温。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肩头和灵识受创最重的区域,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她试图用自己那奇异的力量去安抚他体内暴走的灵力,却发现她的力量一靠近那混乱的核心,就如同石沉大海,反而可能引发更剧烈的冲突,只能在外围小心翼翼地引导、疏解。
“冷……好冷……”葛城莲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呓语,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莲生立刻将被褥给他裹紧,又将自己唯一一件厚实的外衣盖在他身上。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那平日里清冷孤高如谪仙的人,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怜惜。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动作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别怕,我在。”她轻声低语,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也许是她的声音,也许是她指尖那微凉的触感,葛城莲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丝。他无意识地微微偏头,滚烫的额头轻轻蹭了蹭莲生放在他额边的手心,像寻求温暖的小动物。这个细微的、全然依赖的动作,让莲生的心猛地一颤,一股热流瞬间涌上眼眶。
阿藻端着水盆进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又赶紧低下头,悄悄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夜色渐深。葛城莲的高热终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莲生疲惫地靠坐在榻边,看着他在微弱灯光下安静沉睡的侧脸,心中却无法平静。葛城御的态度让她明白,指望葛城家全力救治他是不可能的了。他体内的深渊侵蚀和灵识之伤,普通药物根本无效,必须找到对症的灵药!
她替葛城莲掖好被角,起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阿藻正守在门外走廊上打盹。
“阿藻,帮我照看他一会儿,我出去一趟。”莲生低声吩咐。
“莲生小姐,您要去哪?外面风雪好大!”阿藻担忧地问。
“去找能救他的东西。”莲生没有多说,裹紧了单薄的衣衫,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漫天风雪中。
平京的雪夜,寒冷刺骨。莲生凭着记忆,走向阴阳师聚集的区域。她敲开了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专营灵材和古籍的店铺。店主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阴阳师,听闻莲生描述葛城莲的症状(她隐去了深渊反噬,只说是被极其阴毒的邪祟之力侵蚀灵识本源),老者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
“灵识本源受创……还伴有极阴寒的侵蚀之力?”老者捋着胡须,眉头紧锁,“这……这伤势非同小可啊!寻常的安魂草、养神芝恐怕都难以根除,只能缓解一时。若想彻底拔除阴寒,修复本源,恐怕……只有传说中的‘冰魄雪莲’了。”
“冰魄雪莲?”莲生眼中燃起希望。
“不错。”老者点头,眼中却充满了忧虑和劝诫,“此物只生长在北方极寒之地的‘不化雪山’之巅。那雪山终年冰封,风雪肆虐,更有强大的冰属性精怪和天然形成的极寒罡风守护。环境极其恶劣凶险!而且,传说那雪山深处,还连接着某种……不祥的‘虚无’之地,空间极其不稳,常有诡异之事发生。数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强大的阴阳师和求药者葬身其中,连尸骨都找不到!小姑娘,听老夫一句劝,那地方……去不得啊!为了一个……呃,朋友,不值得冒此奇险!” 老者显然认出了莲生描述的人是谁,但葛城莲被逐出家门的消息想必也已传开,他话语中带着深深的惋惜和劝阻。
去不得?
莲生看着老者眼中真切的担忧,又想起旅店榻上那个高烧昏迷、脆弱不堪的身影。如今,除了她,还有谁能救他?
风雪拍打着店铺的窗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莲生的眼神却在这寒夜中,逐渐变得无比坚定,如同淬火的星辰。
“谢谢您告知。”莲生对着老者深深一礼,声音平静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但,我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