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二十三年,五月初五,扶昭城的簪玉会正式拉开序幕。
和以往不同的是,今年的簪玉会的日期撞上了荆玉门上任门主的百年忌辰,因此荆玉门格外重视,向仙门各家发了请帖,言明务必多派子弟前来,以多添几分热闹。
比赛举行地点在城中地势最为开阔的天一湖之上,一座擂台借着水灵之力平地而起,凌空在湖上半丈许的位置。
参赛的各世家用灵力在湖周围支起了亭子,参差错落,围了大半个湖。
其余平民百姓虽租不到周遭的客栈,可在周围的山上观赛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也可将擂台风光一览无遗。
身为组织者的荆玉门则择了最好的观赛点——天一桥上。
七大长老来了五位,大长老江沉坷和二长老屈永年缺席,因此这主持的担子就落到了三长老庄少涟身上。
数位长老冠簪青色羽毛,手执荆玉令羽,身着精致美丽的雪白长袍,戴着雪白的面具,静静地立于遥遥的天一桥之上,宛如座座庄严肃穆的雕塑,望之仙气逼人。
云烟荡漾,柳絮如雪,只见庄少涟神色淡然,姿态从容,手持玉筒,右手微微抬起,稀稀拉拉的白色灵光簌簌而落,灵巧若蝶,倏忽间便飞到了诸世家跟前。
她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清清楚楚传送到众人耳边:“簪玉会为期半月,前五日为初试,实行淘汰制,落水者即淘汰,赢得比试者进入接下来的复试。复试实行积分制,最后依积分高低选出一甲六人,二甲十二人,三甲十八人。最后得一甲者又依次进行比试,最终获胜者即为此届簪玉会的魁首,可进入太虚幻境,一览传闻中的玉蓉神花。”
“请各家派代表上前,将名状投入玉筒中。各参赛氏族共有两个名额,不得弃权,不得冒名,不得行贿,不得舞弊,若确有特殊情况,报与魏长老视情况处理。”
“另外,擂台之上,生死自负,一切伤亡荆玉门概不负责。”
一道道木签自湖边跃起,霎时间灵光闪动,光彩纷呈,好不热闹。
庄少涟仔细清点了一番玉筒中的名状,朗声宣读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将玉筒交于手下人。
前五日的初试平平无奇,大抵因为随机抽签选取对手的缘故,实力相差实在悬殊,以至于无甚看头,寡淡到无味。
到了第六日,战况逐渐激烈起来,各路高手层出不穷,常引得台下一众人阵阵喝彩。
九州人才辈出,英雄荟萃,云集于此,打了个酣畅淋漓。
到了七八日,连久避世不出的江沉坷也久违地到了现场,坐上了天一桥上那把荆玉椅。
初试的五百零四人淘汰了大半,余下二百五十二人进入复试,其中遥遥领先的是朱宗主的侄子朱一鸣,司马宗主的幼子司马殷,金氏的金天雪,何宗主的胞弟何明澜。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不愧为四世家,连子弟都如此优秀,积分一骑绝尘,望尘莫及。
紧随其后的是扶昭城的一些仙门,杨氏的杨涟清,陆氏的陆吟寒,方氏的方凯,文氏的文仙儿……更靠后的是一些边陲之地,诸如莫氏,余氏,崔氏,暂且不提。
第九日,到了战况最为激烈的阶段。
只听执筒者宣:“复试第七十八场:司马殷对杨涟清。”
杨涟清闻言足尖一动,轻盈地落到了台上。她一袭黄衣,神色倨傲地望向司马氏所在的阵营。
却迟迟不见司马殷上前迎敌。
执筒者又重复了一遍:“司马殷对杨涟清。”
司马宗主司马炎环顾四下,却发现司马殷不知所踪,他怒气陡生,忙叫手下去寻那逆子,临近比赛,司马殷居然在这节骨眼上犯了糊涂,他一向知道司马殷对杨涟清有意,可比武场上是他能感情用事的地方吗?
然而司马家族年轻的小辈中再挑不出一个能打的,要么是天资平庸,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要么是还太过年少,需要再历练历练。
别无他法,他内心挣扎纠结许久后,偏头温声问身侧的白衣女子,“小妹,今年,今年……要不你顶上吧,司马青空已被淘汰,只剩下司马殷这不孝子,如今他又不知去向,若今年司马氏未入围前六甲,枉负四世家的虚名。”
那白衣女子戴了一顶帷帽,坐得端庄,雾白色纱巾遮了全部面容,她闻言将头低了低,她声音清冽如山间泉,又带着些不近人情的淡漠,“哥哥说笑了,阿仪并不会用刀。”
簪玉会规矩,代表家族出战者须使家族功法,譬如杨氏最擅毒功,因此杨涟清须以毒功作战,而司马家最擅长的便是那两柄弯刀。
司马炎脸色一哂,却并不放弃,先叫手下去禀明情况,簪玉会比试虽不能冒名顶替,但若遇到确实不能上场的情况,经荆玉门长老核准后,同族人可享有特权代为比试。
司马家的人快步到了执筒者跟前,先是言辞恳切地道了歉,将司马殷的情况如实报上,又提出同族人中有人能替他比上这一场。
执筒者眉心蹙起,有些为难,沉吟半晌后肃声道:“且在这儿等着,容我报给长老商议。”
他颇为不满地转身上了那天一桥。
长老们听后也觉得十分荒诞,临阵脱逃本是如此耻辱之事,纵使他是四世家之一,也不能这般的肆意妄为。因此众人的态度皆是反对,要求将司马殷除名。
唯有江沉坷沉默不语,视线落到极远处司马家的营地上。
执筒者极有眼色地上前,嘶声问道:“江长老意下如何?”
那一袭白衣湛湛胜雪,扬在五月的扶昭城里,似下了一场无声的雪,清白雅净,又如雨后初霁,清波粉玉,遗世独立在那一隅。
他却透过朦胧云雾,覆面白纱,窥见了她眼中的睥睨傲然。
江沉坷摆了摆手,笑道:“就给司马氏这一次机会又何妨。”
其余长老虽心生不悦,但也不好说什么。
执筒者得了令,脚步匆匆到了下方,送出一道传言:“司马殷弃权,司马氏可另择子弟上场。”
司马炎闻言大喜,忙继续劝司马仪:“小妹,天下武器看似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实则原理相近相通,况且你如此有天赋,何愁……”
司马仪抬起纤纤素手,将面纱揭开了一角,一张素净不染纤尘的面容若隐若现,她深深看了司马炎一眼,见他满脸的恭谨忐忑,不由得觉得好笑,片刻后方道:“那就勉为其难卖哥哥一个人情。不过哥哥也须得叫手底下的人看好了,这世道为刀,向来强者持,弱者捱。”
司马炎见她应了,压根没听进她后面的话,只是喜笑颜开地唤身旁小厮报上名去,又叫亲信拿了自己的那两把柳叶双刀奉上前,端端正正地放到她案前的桌上。
司马仪起身,随意卷走了那两把柳叶刀,侧身投以狡黠一笑:“哥哥,我可不保证一定能赢。”
司马炎脸上笑意僵住,他一向知道司马仪任性妄为的性子,可名都报上去了,结果如何也都得承受,他笑得有些勉强,嘴硬道:“无妨,阿仪尽力即可。”
司马仪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转身足尖一点,轻盈地跃上了那擂台。
杨涟清等来了她的对手,简单地介绍:“扶昭城,杨涟清。”
司马仪莞尔一笑,道:“衢州城,司马仪。”
经过客套的见礼后,两人开启了正式的比试。
杨涟清是杨家这一辈的佼佼者,小门小派,硬生生靠着实力杀到了这一局。
她最擅使短剑,出剑快如疾风,干净利落,狠辣疯狂,尤其短剑淬毒,更是平添了三分威力,叫人在躲避无眼刀剑的同时也需得时时注意那随时洒落的毒粉。
然而司马仪也不落下风,握双刀的手法虽有些生疏,却自带一种落拓不羁,刀法如流水破竹,铮铮然千回百转,一俯一仰之间那刀尖利地格挡开了杨涟清密如繁雨的攻击。
数十个来回后,杨涟清剑剑落空,司马仪也没讨得半点好处,两人之间已成胶着之势。
台下有人心急如焚,有人觉得索然无味昏昏欲睡。
杨涟清眼波一转,正瞥见父亲严厉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只有杀下这一局,才能让家族扬眉吐气,不再被人任意欺凌。
再抬眼时,眼神已不再平静,凌冽狠厉一如她的剑法,杀意汹涌而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司马仪步步后退,才勉强击退与剑气而来的毒雾,然而毒气渗在水中弥漫开来,彻底将二人笼罩,司马仪虽带了避毒珠,却难抵这样的攻势,这般不要命的打法。
杨涟清以攻为守,招式大开大合,短剑挽出数个剑花,在眼前炸裂开来,叮叮几声,冷冰冰的剑光已到近前,几次从司马仪脸侧划过。
司马仪身子一晃,有些不稳,随着杨涟清这狠劲的一劈往后重重一仰,半个身子似都要坠入水中。
司马炎猛地站起来,心急如焚地盯着台上二人,司马夫人无奈地叹气,按了好几次也没把他按下来。
这一场比试不可谓不精彩。连修为高深的荆玉门数位长老也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观战。
江沉坷目光沉沉,始终跟随着司马仪。
庄少涟察觉到不对,看了一眼江沉坷又看了好几眼那台上司马仪的出招,了然地笑道:“江长老这般的忧心,莫非那司马仪是您的小情人?”
江沉坷收回视线,冷声道:“子虚乌有的事!”
庄少涟看得通透,笑得愈发放肆:“哎,我倒也是今日才知道,这司马氏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不过那司马仪养在深闺里,今日一出手便是这样的卓尔不群,风采出众,倒让我想起了故人。”她还待再打趣,见江沉坷丝毫不回应,觉得有些无趣,便也不再说,安心地看着比试。
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一双阴鸷森冷的眼,正死死地盯着司马仪,疯狂偏执,恍若从炼狱中爬出来的厉鬼一般。
杨涟清见状乘胜追击,加大攻势,一柄带着悍然无匹杀意的短剑在她手中灵巧地转了几个圈,直冲司马仪面首而来。
这一剑下去,司马仪恐怕要败了。
司马炎在台下看得真切,心中只道失策,本以为司马仪定能轻松地大获全胜,让司马氏能扬眉吐气一番,杀一杀那些质疑司马氏的流言蜚语,也捡回几分被逆子司马殷丢掉的面子,看来命数如此。
却见司马仪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将双手扭曲,那刀身锵然一声撞击,似裂帛碎玉响在这空旷的天地,又如风雨欲来前的预兆,响亮的一声,唤回了台下陷入昏睡中的一些人的魂。
司马炎见似有转机,又坐了下来,双目圆睁,再不肯眨眼,错过一招一式。
只见那带着絮状寒意的柳叶刀如流光照水般刺入湖中,搅起滔滔浪潮,司马仪借势触底反弹,身姿如燕,侧身绕开了杨涟清那柄难以躲开的剑。
强悍的力道将宁静的湖搅开,水势磅礴跃出,好似一匹白练,顺着柳叶刀的牵引在空中又舞成了灵蛇之姿,潦草又灵动,绮丽又利落,两刀撞击如密音繁雨,一路尖声嘀鸣。
杨涟清心中暗叫不好,眼前却被朦胧水雾迷了视线,慌张之下借机躲避,然而那两把弯刀已带着凌厉之气破空而来,她只觉呼吸急促,一时之间忘了如何应对,忙胡乱举起短剑还击。
司马仪身姿轻盈,刀法流利,在几个来回间借着清水破开了毒雾,也顺势击落了她的短剑。
杨涟清倒吸了一口冷气,仍不死心,迅疾地从袖中掏出毒粉,借着灵力洒出去。
眼前光影变幻,白刃怎么也没有到眼前来,那些细碎的毒粉轻易地化开,被柳叶刀挑起来的澄澈湖水渐渐散去了杀意,化作了一场融融的雨,落在跟前。
一人自迷蒙细雨中翩然飞身而出,足尖点在湛湛水波上,两把弯刀带着极致的寒意,灵巧地转在白色衣衫之间,分明是弯刀,却那般肆意潇洒,硬生生被司马仪挽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剑花,杨涟清只觉目眩,再无还手之力。
最后,锵然一声,弯刀撞击如泠泠清泉,杨涟清呼吸一滞,再抬眼时,那明晃晃的弯刀已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败了。
杨涟清心有不甘,凝眸看司马仪,却不见她有半分的胜利喜悦,甚至可以说,她的眼中连半分情绪都没有。
天光云影在她身后,细密的雨似冷露无声,仿若置身江南的满川烟雨中,而她面容清朗秀丽,身姿飘逸,立在蒙蒙细雨中衣衫未湿分毫,一袭白衣素净不已,愈发衬得她清丽出奇。
这样激烈的比试竟被一场柔和的袅袅坠落的雨化解了。
杨涟清咬着牙躬身道:“多谢司马姑娘手下留情。”
司马仪也未多言,笑着受了她的谢,然而眼中傲然无物,似在看她又似在看万物,空灵澄净,竟是她从未见过的灵秀人物。
执筒者见状,高声宣布结果:“第七十八场,司马仪胜。下一场:陆吟寒对方凯。”
司马仪收起弯刀,转身向台下走去。
杨涟清忽然叫住她:“敢问司马姑娘,最后的杀招名唤为何?”
司马仪停住脚步,侧身笑望她,朗声道:“柳叶飞花。”
杨涟清闻言,若有所思地垂下头。
方凯这时已站到了擂台的另一侧。
陆吟寒也一跃而上,与司马仪擦肩而过。在她飞身而下的那一瞬间,陆吟寒恰好转身,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眼中阴晴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