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二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整体看起来很像是布置过的一处拍室内场景的片场,薤白看着走廊的器材和来来往往的剧组人员,心里有阵说不清的感觉。诚然,他对范建国的为人有很多不满,对这个看人下菜碟的剧组也怀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戾气,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剧组也在为了他们的工作而努力奋斗着。
如果有一天努力都不值得赞颂,那薤白是真的不知道普通人还能够相信什么。
“蒲薤白是吧。”上午在正门见到的工作人员梁波,此刻就站在试镜专用的房间门前,抓住薤白的胳膊让他停下来,“你就穿这个试镜?”
“我就穿这个试镜。”蒲薤白认真地点点头。
“我们这儿有戏服,应该有不少你能穿的尺寸,你可以选择换一套。”梁波的语气还是不怎么友好,说话带着点儿北方的口音,但这一次说的内容没有让薤白感到不爽。
“不用了,谢谢你。”薤白朝他笑了笑。
梁波愣了一下:“那也行吧,应该不会影响结果。这个是剧本,你可以看着剧本念台词,这次试镜不需要背台词。”
薤白接过梁波塞来的剧本:“好的,谢谢。”
“还有我想想啊,会有弹琴的片段,但是你不会弹也没事儿,装装样子就行,主要看镜头表现。”梁波闭上眼睛想来想去,“他们这次主要看气质,给的提示是落魄但又不屈服命运的音乐家的灵魂,我也搞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就看自己的理解吧。”
“好,我知道了。啊,你是会给每个人都提示吗?”薤白有点儿搞不清梁波在这里给自己做准备的意图。
梁波一脸纳闷儿地看着他:“当然了,不然乍一进去多紧张。刚才昆丁老师都说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人家那还是世界级的钢琴家呢。”
薤白还以为自己被整个剧组拉黑了,但现在想想可能人家并没有针对自己,只是单纯因为目前的自己咖位太低。“这样啊。”
“你准备好了就敲门进去吧,里面有五个人,三个导演,一个编剧和一个投资方的代表。”梁波说完看了眼手机,“但是别准备太久了,一会儿还有别的试镜。”
“好。”薤白抬手就敲了门,吓了梁波一跳。
门里传来“进”的邀请声,薤白推门朝屋里的五个人微微鞠躬:“我是11号蒲薤白,来试镜《流浪和弦》男一号林逸飞。”
房间不大不小,中央偏右的位置摆着一架立式钢琴,五个评估员也不是整齐地坐成一排,他们似乎是为了各自比较在意的细节而选择了不同角度的位置,其中范建国就在钢琴附近。正对着门的那个似乎是选角导演,在看到蒲薤白之后,点头让他进来关上门。
五个人有的低头看资料,有的上下打量蒲薤白,选角导演会在这个时候说两句话来打破僵局,暖一暖场:“资料我们都看过了,感谢你在忙于学业的同时还能来参加试镜,将来开机应该也是在你毕业之后了,希望不会影响到你答辩或者写论文吧。”
这只是客套话而已,薤白也不是新手了,所以不会因为人家一两句好听话就得意起来或是如何。而且也应该承认这些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根本不会因为自己穿着不够严肃他们就面露嫌弃,薤白客气地朝他们再次鞠躬:“努力拿到角色才是至关重要,档期和时间上的安排都是后话。今天请各位老师多多指教。”
“好,我先和你简单讲一下这个故事的大概内容,还有发生的年代背景。”选角导演应该是给每个来试镜主演的人都讲过一遍,所以语速挺快,而且全程没有磕巴。故事内容和薤白之前自己读剧本时理解的几乎一致,时代背景是距今十五年前。很合理的时代安排,毕竟范建国也是在那时候事业走向巅峰期,恐怕见过很多主角那样的人。
“到这里为止你有什么想要提问的吗?”选角导演大致介绍完后,问薤白。
“没什么特别要问的。”薤白摇了摇头。
“那你翻到剧本第……嗯,第78页吧。”选角导演和周围的人互相交换眼神。
范建国朝对方点了下头,选角导演这才换成肯定语气:“第78页,那里是压轴,男主在旧咖啡馆弹旧钢琴,弹完之后出现幻觉以为大家在给他鼓掌,结果只有小男孩儿说他指法不对。嗯,等我把小波儿叫进来,他暂时来饰演小男孩儿的角色,跟你对个戏。”
“明白。”薤白翻到78页看了看内容,自己的台词只有一句“也许吧”,其他全都是靠动作和表情,基本上就是个即兴表演。
“你需要多长的准备时间?十分钟?一刻钟?”选角导演问。
薤白看了看屋子的格局,然后提问:“不好意思可以问一下吗,这屋子里的道具都可以用吗?”
“可以可以,你可以按照你的想象稍微布置一下。哦对了,钢琴也是可以弹的。不会弹比划比划也行。刚才昆丁突然来弹了一曲,给我们吓的,都想当场给他演出费了哈哈。”选角导演说完,屋子里其他人也都笑出了声。
从这个反应来看,薤白可以肯定他们确实不在意琴技如何,毕竟是一群拍电影的,怎么想都不会在意演员的才艺之类的。
薤白先是把房间角落的小桌子和凳子搬来放在距离钢琴一米左右的位置,然后坐在凳子上稳了稳神,回头对选角导演说:“我随时可以开始。”
“好!小波儿!波儿!进来!”选角导演扯着脖子喊了两声,门外的梁波立刻进来,“你接着演那个小男孩儿。”
“啊?又来?唉我靠我自己都讨厌那个小男孩儿。”梁波抱怨着坐在钢琴前,“咱就不能换一段儿吗。”
“少废话了你还抱怨?”选角导演笑着呵斥了两句,“听我说开始啊,蒲薤白怎么样,有状态了吗?”
薤白坐在自己摆好的座椅上,朝导演们点点头。
“好,开始。”选角导演拍手来模仿打板儿,之后房间陷入寂静,只有正在饰演小男孩儿的梁涛在断断续续地弹着小星星。
薤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进入状态,但他其实和剧本当中的主角很容易共情,自己的经历也好,自己接触过的那些心理有问题的病人们的经历也好,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空有梦想、不切实际的喜欢做白日梦的人。他不该说那些人可悲,毕竟人家确实拥抱着对一件事情的热情,但如果说那些人真的可敬,又觉得他们领着救济金生活已经算是在给社会添麻烦了。
那么假如说,自己作为那样一个正在给社会添麻烦但又不肯改变的人呢?
薤白假装放下手中的空气咖啡,木讷地侧过头看向正在弹钢琴的“小男孩”,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他慢慢站起来,腿有些抖,稳住之后才颤颤巍巍朝那个“小孩儿”走去,不顾“小孩儿”心情地和对方并排坐在钢琴前。他抬起手,颤抖的手指找准了升C黑键,摸到琴键的那一刻,手指不再抖,并且相当有力度。
《幻想练习曲》他到现在都弹不下来,考虑到是试镜片段,所以商陆建议他只练习前几个小节,也是因此他能够感情饱满地弹个几十秒,用来唬住外行还是没问题的。薤白草草结束弹钢琴的片段,开始想象耳边听到掌声时的心情。去年在北大剧社里出演《等待戈多》之后,他就真的听到过剧场内爆发掌声,那时自己的心情有一半的澎湃、一半的惶恐,所以向台下的观众致敬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才急急忙忙鞠躬,之后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半天都不起身。
至少自己的某一部分是得到了认可的,这种心理暗示下,薤白嘴角流露出复杂的笑容,可惜再次抬头,眼前空空如也,没有聚光灯也没有观众。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笑容先是凝固,后而消失,还慌张地左右看了看,想要找到至少一个听他演奏的人。
结果他只看到了那个小男孩儿。
“你指法不对,我们老师说弹钢琴要把手指立起来。”梁波所饰演的小男孩儿让人跳戏,但薤白没有出戏,而是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冷笑之后又嘲笑,从想要嘲讽小男孩儿,到直接嘲讽自己。
“也许吧。”薤白说出唯一的台词,压低嗓音故意创造出嘶哑的感觉。
饰演小男孩儿的梁波退场之后,薤白重新坐回钢琴前,这一段在剧本上只是写着“盯着窗外愣神”,但薤白没有照着演,而是紧紧盯着琴键。弹琴时笔直的背脊渐渐驼了下来,他像是蜷缩在钢琴前,又慢慢抬起双手,反过来正过去看着颤抖的手指,之后双手将钢琴键防尘盖子合上,最后才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钢琴,仿佛在看着窗外的蓝天。
到此为止,剧本里的内容全部演完,薤白等了好久都没等来导演的“CUT”,于是自己主动恢复常态,转过头问导演:“已经可以CUT了吗?”
选角导演面色沉重,和薤白对视的时候才缓过神,轻轻点点头:“好,你钢琴弹的不错啊,学过?”
“小时候学过,这次为了试镜所以练习了一阵。”薤白决定实话实说。
选角导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次的电影在选角方面非常谨慎,所以试镜结果可能要等一到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反馈给你。不过有句话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你演得很好,和容易让人共情,希望你能继续坚持下去。坚持下去有没有回报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但是至少有个能够坚持下去的事业,也算不枉此生吧。”
“谢谢您的指教。”薤白站起来又看了看其他四位评审。
大家看起来都是若有所思,有些还在做着笔记,但也没有人再继续给出其他评语了,范建国也没有,甚至始终避免眼神接触。
薤白不能说毫不失望,但他也想过更糟糕的现场,所以目前看来虽然一切没有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但他也没有失去什么。他最后一次向大家致谢,离开了试镜的房间。
房门关上之后,屋子里的编剧终于憋不住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叹了口气用哭腔说道:“能看见自己写的角色走出剧本也是头一次。”
“不得不说这小伙子把氛围感烘托得很到位啊,还有最后看着手的那个即兴。”另一位导演模仿着刚刚薤白的试镜表现,“看手的这个动作在很多文学作品里都有体现。”
“可是他长得太好看了,有点儿不太真实,这么好看的人一般都不会落魄吧。”选角导演感慨着,“倒是看出来他为了遮掩自己的长相所以在穿着这方面下了不少功夫,穿一身运动服进来让我差点儿没绷住笑出来。”
“我想要长得好看的,这剧本整体基调悲凉又嘲讽,受众面不广,还是找个好看的演员来当噱头,让大众更容易买账。”投资方发声了,“今天看的这些演员里,又有演技又有长相,还自带话题性的根本就没有,蒲薤白已经是最好的人选了。也许用他还能让电影回本儿,而且他片酬最低。”
“是啊,昆丁的钢琴弹得是不错,但我觉得那个人在镜头前也是百分之百的演自己,看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既然不屑拍戏,那何必来试镜呢。”编剧擦干了眼泪,不满地吐槽着,“还有周文杰,我跟他以前合作过,以前没觉得他是这种人啊,说他演技有点儿模式化,他还不高兴了。”
“得了吧现在谁敢说周文杰?暂且不提谁在罩着他,反正人家名誉声望全都有,观众就是吃他那一套模板化的演技,他那么演虽然不出彩,但会很保险。”选角导演划动着平板,看了看今天来试镜的其他人,“其他年轻的演员啊,太年轻了,不光是年龄,阅历、经历都不够,学历也不够,沟通都费劲。”
“范导你怎么想啊?”投资方点名问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范建国。
范建国盯着眼前的钢琴,回忆着刚薤白坐在前面木讷地昂头假装盯着窗外的场景,闭上眼睛的话仿佛此刻他们就在那个人很少的旧咖啡馆,能闻到咖啡的味道,也能闻到失败与寂寞的气息。他睁开眼叹了口气:“去年北大剧社的新年演出,上演了《等待戈多》,你们有人去看过吗。”
“哦,我去看了。”另一位导演说,“有个主演就是蒲薤白吧,听声音听出来了。”
“那部话剧不好表现,但他们演得效果挺好,从以前开始北大剧社水平就很高,如今也是。”范建国慢慢地点着头。
“那我们就决定了?就用蒲薤白?”投资方看着挺开心,毕竟这是最省钱的方案。
“但周文杰他们就要推掉吗,他们工作室那边我们要怎么说?选了一个咖位不如他们的,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们否认了人家的演技吗?”另一个导演发愁地说,“那还不如就不叫他们来。”
“也不是真的想叫他们来。”范建国揉了揉脑袋,“当时把拍电影的消息放出去,这些人的公司也好、工作室也好,一天八百个电话地逼着你考虑他们。有的贿赂有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