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的中秋佳节,李照和裴阿娇早回长安去了。
这一世裴阿娇丢了鸡血石项链,回去怕太皇太后问起,因此到现在还滞留在洛阳,叫田步之四处去给她找鸡血石项链。
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如玉也还在洛阳。
李照如今一心要立个“声色是娱、犬马是好”的人设混淆视听,在洛阳天天和田步之的儿子田鹤年鬼混。
今晚,田鹤年邀请陈留王李照来这瀍河游船赏月,叫了百花楼的四个花魁作伴。
田鹤年吩咐开船的,把花船沿着江家蟾园来回开。
田鹤年这是何意呢?
原来蟾园六百亩桂花林到了这个时候,满园花香馥郁,人坐外面瀍河的船里,都能闻得到桂花的香气。
晚风一阵阵吹送花香,喝酒赏月,花魁相伴左右,轻歌曼舞,谁人比他田衙内风流快活。
结果一个不经意,从船里往外瞟了一眼,竟看见那杨柳岸上,俏生生站着一个天仙似的小美人儿。
田鹤年如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忙喊船夫把花船靠岸。
田鹤年亲自上岸去,“美人儿,你是哪家姑娘,随我一同游船赏月去。”
江芷若看见田鹤年,扭头要走,田鹤年跟街头无赖一样,挡住去路不放行。
前世,因为有洛阳第一美人的名号,田鹤年就闹着非要娶江芷若不可。
江梦鲤推脱了田步之好几回,田步之脸上已然不好看。
后来江家遭难了,田鹤年还想着让江芷若给他做小。
这里离江家蟾园不远,四个人中只要跑脱一个,去门房那喊人来接应就行。
但江芷若心想,爹和哥哥他们筹谋着要办大事,自己可不能拖后腿。
这会先不能得罪田家,也不能让田鹤年知道自己是江家的姑娘,免得他事后来纠缠。
江芷若低声吩咐宝镜:“你跑回家,从小门进去,别惊动别人,把我二哥喊来就行。”
宝镜得了指示,撒腿就跑。
田鹤年倒不管宝镜去向,他田衙内想怎样就怎样,喊谁来也没用。
这时李照也走到船头了,江芷若和他隔水陆对视,两人不觉都愣了一下。
那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眸,李照怎么会忘记。
没想到丑丫头竟美若天仙,今天可算是见到她全部真容了。
江芷若没想到李照竟与田鹤年交好,物以类聚,能和这种王八蛋玩一起,可见他李照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芷若想起了田鹤年前世对自己的欺辱,言犹在耳。
“你以为陈留王还会把你当一回事?”
“难怪陈留王丢下你不要了。”
“陈留王的女人,我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
江芷若咬牙切齿,恨恨瞪了李照一眼。
她的恨意真真切切,毫不遮掩。
李照感受到了,当下竟有一种被小刀子划拉出伤口来的感觉。
这是他第三回遇见这小姑娘,自己先前虽然冒犯过她,但也不至于就把她开罪到这个地步了。
她这是为什么恨自己?
这时有三人往这边走了来,为首的人是宋如玉。
这宋如玉听人说江家蟾园外的瀍河河畔是个中秋赏月的好地方,因此他也带着两个小太监闲步到此。
李照远远看见了宋如玉,就也走下了船来,张双臂把江芷若横抱了起来。
江芷若双脚离地,挣脱不开他,用小手臂抵住李照的胸膛,对他怒目而视。
薛小宝上去对李照又打又踹,大骂他是“坏蛋”,薛巧云则向四周大声呼唤来人帮忙。
李照在江芷若耳畔道:“不喜欢孤抱,那让田公子抱。”说着假意要把江芷若抱给田鹤年。
江芷若识时务,两手立刻紧紧环住李照的脖子。
薛巧云见状会意,忙拉住了侄子薛小宝。
田鹤年肚里骂爹骂娘。
这绝色美人明明是自己先看到的,没想到被陈留王占去了,这陈留王比自己还要无耻,妥妥色中饿鬼,一上来就动手动脚。
这个小娘皮也没个廉耻,看陈留王长得英俊,就那么假意挣扎了一下子,竟任由陈留王调戏她,搂抱一起了。
这一会,宋如玉三人也走到他们跟前来了。
宋如玉等给李照行礼,“下官见过殿下,携美人游船赏月,殿下好雅兴。”
李照仍抱着江芷若不撒手,笑道:“宋大人,无须多礼。今夜是田公子做的东道,孤也是叨光。”
田鹤年这东道主,忙招呼宋如玉也上花船去坐,“宋大人,相请不如偶遇,某船上备了薄酒小菜,请请请。”
李照抱着江芷若先上船去。
宋如玉道了句:“却之不恭。”也跟着上船了。
李照抱着江芷若进了船舱,就把她放了下来,自己入主座去了。
江芷若对面站的是百花楼的四个花魁,她们手里各拿着琵琶、笛、萧、拍板等乐器。
这四个花魁在洛阳城是很受追捧的,客人肯为她们一掷千金的不在少数,今天若不是田鹤年召唤,一般也没甚机会能见齐她们四个。
这四人此刻看到江芷若,却都不由自惭形秽起来,此女一身穿戴已是不凡,容貌更是超绝伦群。
四只萤火虫难与明月争辉啊。
田鹤年在心里点评了一句,又意外陈留王没让那绝色小美人坐他身边去。
陈留王没有吃独食的意思,自己是不是有机会染指了。
田鹤年道:“宋大人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你们几个,再向宋大人介绍介绍自己,叫什么名字,会什么才艺,都把本事拿出来,别给我丢人。”
四个花魁依次上前行万福。
“奴叫真真,会跳舞。”
“奴叫爱爱,会吹笛。”
“奴叫怜怜,会吹箫。”
“奴叫圆圆,会琵琶。”
宋如玉指着江芷若问:“这一个是?”
李照也干看着江芷若,并不给她解围。
这三人竟把自己当妓子一般对待,江芷若恨不能把他们仨大卸八块,丢出去喂狗。
但为今之计,也只有拖延时间等彘奴来救她。
江芷若忍辱道:“奴叫雁雁,会唱小曲。”
李照想起和她在西山寺禅房里的对话。
“奴不识字。”
“会唱歌吗?”
“也不会。”
不是说不会唱歌的吗?这会怎么又会了?
李照轻笑道:“那你好好唱一首来,要是敢敷衍了事,板子打你屁股。”
李照这是在点那日在西山寺的事。
江芷若忍耻忍怒,向那个叫圆圆的借了琵琶,告了坐,转轴拨弦,先调试了下音色,接着轻拢慢捻抹复挑,边弹边唱了起来。
江芷若弹唱的是一首江南小调,她虽是中州洛阳人,但她歌喉清丽婉转,能把曲子唱得缠绵悱恻,媚媚动听,分毫不逊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
唱歌这不是会得很吗?这个小骗子。
李照看着她怀抱琵琶,低眉拨弦的样子,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了。
这女子的脖子,女子的手,全身无一处不纤丽美妙,跟他们这些粗鲁男子大不相同,他皇兄怎么就好男风,不爱娇美柔软的女子呢?真是大奇。
一曲罢了。
宋如玉先拍掌道:“不错,弹唱俱佳,这曲子倒新鲜,从来没听过的,你这女子的嗓音娇软,你是江南人?”
江芷若不讲官话了,改操一口成都方言说道:“小女子是成都人氏,曾到过建康,学过一两曲江南小调。”
宋如玉笑向李照道:“下官离京前,太后娘娘多次召见下官,提起我朝以前曾设过花鸟使一事,命下官到民间,若有见到出色的女子,当不拘一格选拔上来,以充掖庭。”
宋如玉是想把江芷若带回去应付何太后,但摸不准江芷若的身份,方才见陈留王抱她在怀里的,意思是想问陈留王能否割爱。
皇帝李熹不愿亲近女子,宫里很多人都清楚个中原由,上下只瞒着何太后。
李熹除了宋如玉,近来又宠幸了一个,是他皇叔吴王李俶荐举上来的孝廉,叫秦之涣,长得面白唇红,身段风流。
这个秦孝廉比宋如玉还多了种好处,在床上有许多花样,就和女子侍夫一般,百意百从,伺候得李熹爽利之极,夜夜召他进宫同眠。
李熹自打得了这个宁馨儿,也就把宋如玉冷落一旁去了。
宋如玉想分秦之涣的宠,兼领何太后之命,也选了一些女子去御前伺候,但李熹始终不为女色所动。
何太后深怪宋如玉办事不利,几番挑上来的人竟没一个顶用。
江芷若这般倾国倾城的美人带进宫去,皇帝李熹爱不爱是另一番话说,何太后是再没得挑毛病的。
江芷若警铃大作,也猜到这个姓宋的意图了,去你妈的,想让她入宫去服侍皇帝李熹?
说来惭愧,江芷若前世里一度得了失心疯一般,对当皇后有满腔热忱。
若前世宋如玉这会给她这样的机会,江芷若真说不好会接受,但如今的她对当皇帝的女人并不感兴趣。
对当李熹的女人,她更没有兴趣。
前世里,李熹先是被他亲舅父何进篡了位,复辟后又被凉州牧窦超给毒死了。
今世祸福不知,但就前世来看,这个倒霉皇帝的战斗力是不太行的,江芷若可不想跟李熹产生关联。
李照还没来得及应对宋如玉,江芷若已抢先说道:“奴还有才艺,斗胆想给贵人们献舞。”
江芷若请四花魁为她伴奏音乐,她起舞翩翩,跳了一支《霓裳羽衣舞》。
这些唱跳才艺是前世躲在建康媚香楼时,为准备魅惑白马帝李照而苦学的,但她终归也没去成长安。
不期这一世竟在这种情况下献艺给陈留王李照看。
江芷若舞到李照桌前,拿走他的空酒杯,用嘴咬住了,做了个“衔杯下腰”的身段,又缓缓起身,拿过酒壶,把空杯斟上了酒。
江芷若一下坐在李照的大腿上,攀住他的脖子,衔着酒杯,递到李照唇边,喂他喝酒,这是妓女讨好恩客的伎俩,前世薛巧云教她的。
江芷若此举何意?
她就是想坐实自己和陈留王李照有不寻常的男女关系,皇室总不能闹出乱.伦的丑闻。
这样一来,宋如玉可就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
李照饮了杯中酒,帮江芷若把杯子取下来,因见她唇上沾了滴酒,就凑上去,嘴对嘴把那滴残酒吸吮了。
李照原本也只是想做戏,点到为止。
但也许是江芷若唇上涂的玫瑰口脂香甜诱人,李照难以自持,手臂收紧,箍住她的腰,用舌尖描着她的唇形,舔舐着,吸吮着,把口脂一点一点都吃干净了。
江芷若的嘴唇都被李照吃麻了,她的脑子也乱糟糟如一团乱麻,她羞恼愤恨,又不敢推开李照,只能装害羞,把头埋在他胸前。
宋如玉今天也是大开眼界,这个把司寝宫女赶去逗蛐蛐的陈留王竟有这样一面!
以前还怀疑陈留王和陛下一样好男风,陈留王离开长安后是解放天性了,原来也是个下流好色的。
宋如玉终于注意到江芷若穿的珍珠璎珞衣了,普通的歌舞妓哪能有这个穿。
宋如玉不由暗笑自己迟钝,道:“下官眼拙,这位原来是殿下的姬妾,告罪则个。”
李照也不搭理宋如玉,抱江芷若在怀里,不住逗弄着她。
看这阵仗,陈留王竟是要在这花船上与这女子交欢。
真是污眼睛,没个廉耻,这样的淫污纨绔又能成什么气候?
看来往日陛下和太后是提防陈留王过头了。
陈留王要在花船上办事,其他人还不走就不懂规矩了。
宋如玉道:“下官先行告退。”
田鹤年深深痛惜自己无福受用绝色美人,这时竟有些想埋怨他老子为什么不是皇帝,但也忙招呼那四个花魁,一同退出船舱。
一时船夫把船靠了岸,这一众人等都下船去了。
江芷若听见众人下船的声响,一把把李照推开。
“不愿意入宫?倒挺聪明的,知道利用孤,只是过河拆桥可不好。”
李照自问不是好色之徒,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遇见这个小姑娘,人就孟浪轻浮了起来。
方才他做戏哄骗宋如玉是真,情难自禁也是真。
“你起舞翩翩,叫燕燕,人如其名。”
江芷若冷笑道:“不是微雨燕双飞的‘燕’,乃是孤雁飞南游的‘雁’。”
李照觉得她说完这话,眼神转为幽怨了。
他又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那一股不知名的恨意。
李照问:“你为什么恨我?”
为什么恨他?
前世的李照就很可恨,今世的他也不遑多让。
这个登徒子,占了自己好几次便宜,他怎么就不像前世一样对自己冷冰冰才好。
李照前世有好多女人,刚才那四个花魁,什么真真、爱爱、怜怜、圆圆,也不知道李照亲过她们没有。
江芷若突然一阵恶心。
江梦鲤同时有过崔氏和林氏,江芷若就嫌恶得不行,甚至一度怨恨她爹。对比李照,江梦鲤已经很好了。
江芷若用手背擦了擦嘴巴。
这举动可把李照气到了。
先皇只有陛下和他两个儿子,他身份尊贵,又生得极俊美,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做他的司寝宫女。
这个小丫头片子,居然在嫌弃他。
李照还没说话,突然听见甲板上有打斗声。
还没来得及出去查看,李照的侍卫长陈复已屁股朝天,摔进了船舱。
是彘奴来了。
怎么拖延了这好一会?
因为这艘花船一直在瀍河里游行,宝镜带彘奴去原先的地方没找到人。
好在薛巧云和薛小宝在河岸上,一路跟着花船走。
彘奴先找到她们姑侄,问明了情况,去岸边拔了根竹子,把竹子插进河底借力,跳到花船甲板上,先惊动了陈复。
陈复识得彘奴,上回彘奴射杀刺客,陈复就对他很欣赏,但又有些不服气。
陈复是禁军出身的,早想和彘奴比划下身手。
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不是人家的对手,两三下就被彘奴打趴了。
彘奴冲进船舱,“大小姐,你没事吧。”
彘奴一时还没习惯新身份,人又着急得不行,一声“大小姐”脱口而出。
“二哥我没事,我们快走。”
今世三次相遇皆是偶然,江芷若已打定这一世不和李照有所牵连了。
明年哪怕何进谋反,李照再来洛阳募兵,她也不会再嫁他的。
如此一想,心知以后山长水远,彼此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见面了。
江芷若是讨厌李照的,可此刻又有些说不来的离愁别绪。
可能是因为心底一个已被岁月掩埋的遗憾吧。
前世,她曾盼望过与他做一对恩爱夫妻,结果是痴心妄想,而这一世,彼此终是陌路之人了。
江芷若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发现李照目不转睛在看她,江芷若羞红了脸,快步走了。
彘奴喊船夫把船靠岸,下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