狈又苍老,就连鬓边都生出几缕白发。
忽然间,仆固雷撩袍就要朝程行礼直直跪下,但一双手却扶住了颓废的仆固雷。
郑岸穿着粗衫子,向程行礼身后的察鲁说:“元青前辈在何处?”
察鲁站如松柏,并不言语,程行礼问:“青叔呢?”
察鲁答道:“城东大山街的李家衣铺。”
李家衣铺的博士一听元青姓名只说他前两日来过,给五贯钱在后院住了一夜,留下一封信就不知所踪了。
陪程行礼来的郑岸说:“不知所踪?”
博士答道:“是啊。他来的时候让我按照这人身量尺寸做套衣服。”
他点着案上铺着的纸,围城之中有生意来他也不好拒绝,索性无事也就答应了。
郑岸一见那尺寸便知这是程行礼的身量,博士又说:“昨日我去找他问衣服还加纹样不,结果翻遍了屋子都没找到人,只在屋里找到一封信,信封写着吾儿阿周亲启。”他从案下拿出一封信,扫了一圈人,迟疑道:“这阿周是谁?”
程行礼颤着手接过信,苦涩道:“是我。烦问一句,他住哪儿?”
博士是个老实人,收了元青许多钱自然不肯相信程行礼的一面之词,还是郑岸亮了身份腰牌博士才悻悻地带他们去了屋子。
进屋后,博士丢下句你们慢慢看就走了。
仆固雷在屋里翻找着什么东西,程行礼环视屋内,他能感觉出他和元青或许再也不会见面了。
彼时午后正阳透过窗照在榻上,程行礼走过去坐着把信取出来看。
儿阿周亲见:
你娘在山上住时,跟我念过一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她说世间事没有美满一说,人生别离乃是常态。
我亦想与瑶姬和你一起长住尘世,奈何世事无常,聚散总有时。瑶姬是爱你的,但她情难说出口,只觉得任何事皆能用长生解决。她不懂云玑,也不懂你我,只懂何为性情。
可却我自不肯休陷泥中。
云玑想你过常人日子,她于死前本想求我把你交给魏慧抚养,但见窗外衫树,又念江南桃花,她改了主意让我送你回程家。
瑶姬见到你很喜欢,想把你留在身边,可她受困地底终给不了你江南的花。
我带你回了程家,看你长到半岁才离开。走前你抓着我的衣袖不让我走,开口叫了句爹。我没有儿女缘,将云玑视作亲妹,亦将你视作亲子,又那般哄着自己多住了十日。
看到此处,程行礼泪涌了出来,元青把自己送到江南,定引发了同生共死的毒,那时自己的一个字居然让他忍着痛苦留下来。
此后竟别十余年,再见你时,我本想多陪你,可瑶姬想法与我有些不合,她迫切的想带你离开。为此我寻药想解开你二人之间的子母蛊,不慎在悲望山算错了郑家小子。
一切因由,都与缘分有关。
云玑当年为你定亲,拿郑岸八字给方琼算过,方琼说这是极好的命相,你二人定相濡以沫,携手一生。
缘分来去自当如此,你与他有缘,才会在人生各处遇见。纵今日不见,明日也会见,明日不见,待那清风过身旁,他也一定会来见你。
我想你我是有缘的,只这缘分犹如参商星。
我将回到瑶姬身边,陪她度直到宇宙尽头。参星亮时,我们知你远在中原幸福无忧,彼时共沐同片星河日月,此生无憾。
元青落笔。
夕阳铺满信纸,将元青满腹话语映在程行礼眼里,他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这信纸下还有一张小纸,又展开细看。
小纸写着:
儿子,爹忘了跟你说,郑岸那人你不能对他太好,不然他会蹬鼻子上脸的,定要进退得宜,不要什么事都告诉他便宜他。你姨娘说他这种男人就得揍才听话,虽然我认为此看法有些不妥,但这人是郑岸也行。
你若不想跟他在一起,拓跋瑛也不错,只是那孩子有些木楞,你姨娘很喜欢他,夸他比郑岸多。
程行礼:“……”
程行礼及其无奈,然这信还没完。
元青字迹又接上文。
但不管如何,为父都希望你过得舒心快乐,不喜欢他俩就不喜欢,不必勉强自己。
阿周,虽然你只叫过我一声爹,可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我给郑岸的鳞片就当是见面礼,云玑曾打趣说要是日后她成婚就要把这块护心鳞片送给她,她成婚时我尚在辽东不知,如今只有把这个赠于下代。
另榻上的枕下有副画像,乃是你父母的画像。
程行礼瞬间奔向床榻,挤开仆固雷,一阵翻滚寻找终在被褥下找到了那副画。
画上儒雅俊逸的男子与程行礼有四分相似,眉眼似是一汪春水,他拿着件氅衣欲披在身前温柔含笑的女子肩上。此画背景在榆树下,彼时翠绿青影照投在两人身上,拖出缱绻的情意。
画上未落画工姓名,但此人的丹青笔法具在眉眼处传神,几笔勾出美目盼兮的女子以及玉树临风的男子。
郑岸走过来,看见画时惊道:“周叔!”
程行礼擦了眼泪,说:“像吗?”
郑岸点头,手指在画像上,嘴唇微微颤抖:“周婶眼睛很美,跟你一样。”
郑岸看程行礼眼泪不停地流,从怀里摸出块干净帕子递给他:“青叔还说什么了?”
程行礼接过帕子把那张说鳞片的纸递给了郑岸,又小心翼翼地卷好画像。但递完这张发现下面还有一张红纸,程行礼心想元青的话怎么都藏在这密麻的纸上,不过这张红纸上就写了一句:“若仆固雷问你要解药,就将此纸递去,让他烧成灰后混水喂给史成邈即可。”
想着至今仍痴傻的史成邈,程行礼想或许这是治好他的药吧,便朝正在发疯拆墙的仆固雷说:“郎君,史成邈的解药。”
仆固雷大步跨来,接过红信纸一看,咬牙骂道:“狗日的元青!”
说完他就闪身出去,残影都没给程行礼留一个。程行礼望着那夕阳昏影,记忆里浮现出许多人离去的背影。但更多的却是方才的父母,原来自己与他们那样相像。
这厢的郑岸看完信,嘴角稍勾起,踱步到程行礼面前,漫不经心道:“要不这鳞片我先帮你收着吧。”
程行礼面色恹恹地点头。
郑岸看他这样也不敢多说什么,出成衣铺时,博士把元青让他做的衣服交给了程行礼。
回到都护府后院的客房时,院里坐着正在换伤药的述律绰。她袒着半边肌肉线条流畅的麦色手臂,朝程行礼说:“程五!晚上和秦云他们喝酒去吗?”
这些日子,程行礼跟性情豪放的述律绰相谈甚欢,熟络得不行,但此刻程行礼怀里揣着元青的信和父母画像实在没什么兴趣,勉强笑笑:“我有些困睡了,愿你们玩得开心。”
说完带着察鲁消失在走廊尽头,述律绰拉好圆领袍走到郑岸身边,说:“他好像不太开心。”
郑岸说:“没有的事。”
述律绰:“喝酒去吗?”
郑岸答道:“你们去吧,别喝多了,巡营要注意。”
述律绰颔首走了。
接下来两天,程行礼都没多大精神,整日捧着元青留的那封信和画像日看夜看。期间秦云、述律绰、苏图都来找他说过话,但他坐在胡床上神色无波,言语极少。
今儿暖阳高照,程行礼坐在院里晒太阳,倚着棵粗壮参天的杉树。
郑岸端着碗鹿茸慢煨出的人参鸡汤,说:“你这迷糊样,喝点补身子的汤就好了。”说着他轻轻吹凉汤,舀了勺递到程行礼嘴边,温和地笑着说:“来。啊——!”
程行礼偏头错开勺子,淡淡道:“不喝。”
郑岸道:“那我们出去骑马?”
程行礼面色怏怏摇了摇头,郑岸放下碗,说:“我做什么你会高兴些?”
程行礼:“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郑岸:“你都独自呆两天了,我怕你把事藏在心里,把身体憋坏了。”
院中很静,只有风拂过树梢的声音。程行礼注视着墙角的一株萌芽小花,并不言语。
郑岸察觉程行礼目光,半蹲在他身边,说:“那是萱草。”沐浴在阳光下的花苞披着金衣随风慢动,郑岸磁性的嗓音念着一首诗,“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程行礼接道:“愿言思伯,使我心痗[1]。”略有些震惊地看向郑岸,说:“你念过这首诗?”
“就记得这两句,还是听我娘念的。”郑岸答道,“我娘说要是这萱草真解忧,她就把种在院北面的萱草,在烦时摘两株来吃。”
“北堂幽暗,可以种萱。”程行礼微笑道,“许是假的,世上没有忘忧草。”
郑岸漫不经心道:“也许有,只是你不知道,要不我给你摘两株你尝尝?”
程行礼淡然一笑:“你怎么不吃?”
郑岸答道:“我吃三个你吃两个,不过你可不能把我忘了。”
程行礼嘴角微微抽搐,说:“忘了你才好,省得闹。”
“我才不闹呢。”郑岸说,“我怕我闹多了你就嫌我烦了,到时不理我怎么办?”
程行礼偏头看着郑岸,目光中带着笑意,轻声道:“幼稚。”
郑岸看程行礼终于笑了,又把那碗鸡汤端起来,舀了勺送到程行礼嘴边,温柔道:“喝点大补汤吧。”
程行礼衔着喝了口,说:“十全大补汤?”
郑岸嘴角压笑,又喂了口:“九全大补汤。”
于是乎,那碗九全大补汤就在郑岸充满了无限温柔的动作下全数喂给了程行礼,喝完汤,程行礼才蓦然想起,说:“你今日不是要去巡城外军营,打点明日回去的程装吗?”
郑岸盘膝坐在程行礼边上,说:“我知道,等会儿就去。明日就出发回去了,说不定阿罗山他们得摆个宴跟我们喝几壶。”
程行礼道:“少喝点。”
郑岸笑道:“知道了。”
树下两人半晌无语,片刻后程行礼又问:“苏图真跟我们一起回永州?”
郑岸点头说是。
古多带着斡难跑了,若是党项王真没了,那党项族内必会为了王位展开腥风血雨。
故收回平州城后,阿罗山等人本议好派军送苏图回去,留苏图的亲信回永州朝郑厚礼借兵,但苏图不准他说什么都要亲自去见郑厚礼。
程行礼等人无奈只得答应,当然他们没告诉苏图,这能多少借兵是郑厚礼说了算,而不是他们。
明日就要离开平州,阿罗山摆了宴席想好生送程行礼和郑岸,但郑岸说程行礼身子不适就不来了,阿罗山知晓忙让秦云来看看他。
秦云来时还带了个大夫,他担心程行礼是不是看到打仗,把脑子吓坏了。
程行礼无奈道:“我没事。”
秦云笑道:“没事的话怎么日日看上去都不开心?不方便跟他们说的话,跟我说说也行。”
之前在通明山上程行礼跟秦云没细聊太多,进了安东都护府他才知秦云祖籍乃扬州,从小在太原长大,年幼时随做官的父母来了塞外,这让程行礼有种在异乡见到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
秦云温文尔雅,脾性柔和,对程行礼而言像位兄长。
埋在心里的话也就倾吐而出,程行礼说他与分别多年的姨娘姨父好不容易相聚,没陪多久对方却又离开,尚不知下次见面是几时,一时有些惆怅。
秦云道:“姨父给贤弟留了信,想来日后也有见面时,天地广阔,人生百态,见面难,但鸿雁传情,贤弟可寄情于此。”
惆怅两天的程行礼彷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说:“对啊……信!”他叫来察鲁问若是他写信,太白山上的瑶姬会收到吗?
察鲁答道:“会。”
这个回答察鲁没有错,但他说程行礼写好信后可以交给自己,由察鲁去找兑月门的信徒把信传回山上。
心中感情得以释放,程行礼很感激秦云的陪伴,想着明日便要离开,于是请他喝酒。
春夜蝉鸣,院中察鲁如松般守在程行礼身后,程行礼坐在院里看那一轮新月,说:“快三月三了,不想我到永州竟快一年了。”
秦云也喝多了酒,扶着额头笑道:“三月三……去年三月三我才就任平州刺史,被同僚灌多了酒,醉得一塌糊涂。回家就被骂了,差点跪骰子盆。”
程行礼笑着打趣:“夫人这般吗?看来秦兄你平时经常在外买醉,风流啊!”
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