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真嗣。”

路程并不长，伴随着薰的轻声哼唱，他们很快到了目的地。薰推开门走进房内把灯按亮，回过身朝真嗣点点头。

真嗣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紧张。他含糊应答一声，视线从薰的脸上落到对方身后，感觉掌心开始往外细细地沁出汗来。

薰一个人住，房间里的布置很是简洁，客厅居中摆着一套茶几，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东西，一眼看过去甚至算得上空旷。真嗣有些局促，犹犹豫豫地在沙发上坐下，薰倒是自在，站在客厅和厨房的中间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

刚刚结束聚餐，真嗣便只是要了杯水。

“水是生命之源——人类是有着这样的言论对吧？真是有意思，多么纯粹又直白的比喻。”薰走进厨房，很快就拿着一杯水出来，放在了真嗣面前。他边说边坐在真嗣旁边，语气很是愉快。

真嗣接过水，因为对方话语里的用词心尖一颤，下意识就抬眼追问：“这个世界不是没有使徒了吗？薰也是人类吧？”

他抓着杯子的手收紧，想起来之前听到别人说薰是使徒时的场景，那股焦躁感横跨时空，嗖的一下燃起来，驱使着他直勾勾地盯着薰，不愿错过上面任何的神色变化。

“是啊，这是一个没有使徒的世界，彻底属于人类，只有人类才能长久停留。”那深邃眼眸并不回避，反而坦然接住了他的注视，跟着回答又弯起弧度，带上了星点笑意，“真嗣，这样的世界能够给你带来幸福吗？”

总觉得如果只是照着说能或不能，会发生无法预料的事情。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太过认真，叫真嗣脑袋晕乎乎的，于是他仓促地挪开眼，磕磕巴巴地转移起话题：“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啦……对于这里，我，我还有太多事情不知道……”

“真嗣的脸突然变得好红，是天气太热了吗？”薰笑眯眯的，双手撑在沙发上，身子故意往真嗣靠，吓得人往后躲，这才慢悠悠补充起来，“虽然是秋天，偶尔也会有燥热难耐的夜晚呢。‘想要在冬天彻底来临前好好告别夏天’，或许因为很多人都这样想着，愿望这般炽热，便换来了像夏天的夜晚——洗个澡可能会好受些，要去吗，真嗣？”

“和薰一、一起吗？”声音出口都变了调，真嗣想自己的脸现在或许更红了。

“这里不是基地，没有那么大的澡堂，只能轮流洗啦。”薰把身子坐直，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真嗣跟着看过去，后知后觉被自己的话炸的更晕了，猛地站起来就往那走。

“等一下，真嗣没带衣服的话，先穿我的没关系吧？”薰伸手拉住了真嗣的手腕，笑眯眯的。

“没、没关系！麻烦了！”被抓住的地方凉凉的，大概因为薰的掌心温度不高，对此刻浑身发烫的真嗣来说，实在是难以忽视的触感，他胡乱应了，视线落到手腕，想挣脱又不舍得。

得了回复，薰倒是松手的果断，站起来先把真嗣往浴室带了，然后转身短暂离开，很快又带着一套衣服回来。

“有需要再喊我，真嗣。”

都不敢和薰对上眼，门关上，真嗣靠在上面，腿有些发软。浑身卸了力往下虚虚掉了半道，才想起来，自己其实已经洗过澡了。

比赛完肯定先洗过澡换了衣服才好出门聚餐啊。真嗣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没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太过慌乱，居然就顺着薰的话走了。低头看着手上的衣服，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决定再洗一次。

飞快冲洗后躺进浴缸时，水雾已经弥漫了浴室，他睁眼也看不清周围，索性闭了眼，把大半个身子都沉进水里。被暖烘烘的水流包裹着，明明是每天洗澡都会经历的事情，可或许因为此刻不寻常的地点，真嗣觉得无比安心。

方才难耐的燥热融化在水里，他的思绪也跟着荡漾，在安静的氛围中活跃起来。

幸福，在薰这么说前他没有想过，好像一直以来只是顺着别人话来说，哪怕在这个世界，学会只看着自己都花了太久，别说去想将来以后。

可是薰这么问，他也就忽然有了想法，是啊，已经不用去管那些觉得沉重的事情了，实际上，自己最近还在球场上拼尽全力，赢取了一场胜利。

虽然还是没能走到最后，可并不是什么失败就会死掉的事情，并没有人责怪他，反而是因为他的进步，获得了很多赞扬。

“喜欢上排球了啊，真嗣。”因为失败而失落时，日向也正因为结果而憋着一股气，却看了他一眼后，扯出来一个笑容，“那么就带着这种不甘心的想法，向下一次比赛发起挑战吧！”

下一次，自己那会很自然就接受了这个说法，现在想想又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属于未来的，可以规划的事物，虽然和薰所说的幸福还有差距，但是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经变了，逐渐融入新的世界了。

而且大家都在。

“薰！”真嗣从水里坐起来，张嘴就朝门外喊。而薰的声音很快就响起来，隔着门有些模糊，却无比真实地充盈了这水汽蒸腾的空间。

他问真嗣是需要什么吗，真嗣只是想确认他在，于是摇摇头，后知后觉对方看不见才不好意思地开口说没事。

没有使徒，没有EVA，有着新认识的大家、明日香、绫波，甚至连薰也在的世界……能给他带来幸福吗？还是不知道答案，可是现在他想明白了，可以的话，他想要在这里找到幸福。

“薰，明天可以和你一起出去吗？”一推开浴室门，真嗣就迫不及待地找到薰，发出了邀请。

薰正在看书，听到声音抬头，认真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好像一点也不意外。

“这算是约会邀请吗，真嗣？”

“约、约会？”

“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出门啦，真嗣不这么觉得吗？”

薰的话总是会叫真嗣难以招架，呼吸一滞就错过了回答的时机。所幸这句话似乎并不真的需要答案，薰放下书就拿着衣服往浴室去，倒是真嗣让开位置，视线追着他离开的身影送了几步脑子都还没恢复转动。

喜欢的人吗？

“薰说，他喜欢我，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

“我喜欢他，活下来的应该是薰才对。”

啊，自己也是说过这种话的啊，在那个不可能再见到薰的世界，在他们相识的水浪边，天色昏黑一片，无可避免感到悲哀、孤独得快要窒息的时候。

想过现在所在的世界所面对的事物可能是梦境一场，害怕醒来的心情却终于在此刻膨胀到最大——

是梦也好，请不要现在醒来。

今夜过后，我不知道还能去哪与你相见。

“真嗣？”薰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真嗣下意识应答，他转过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地上，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薰正撑着手看他，注意到他的视线，便微笑着，朝他反问起来。

“那么，真嗣开心吗？”

真嗣一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刚刚自己明明还在薰家，怎么两个人一眨眼到了这里。几乎是下意识，他转回脑袋，把残破楼屋外曲折的星河尽收眼底。

“我诞生的目的，就是为了与你相遇吧。”他想起来刚刚薰和“他”说的话，随之涌入脑海的，是更早的记忆，比如第三次冲击后的世界。

他几乎是马上惊恐起来，胃部泛酸，想要干呕，却浑身无法动弹。薰好像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微眯起眼，然后薰竖起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

“真嗣，如果已经拥有幸福，就不要沉浸在噩梦了。”

言语落下，他的意识模糊起来，好像浮空了，视线从躯壳挣脱。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种感觉，这一次他很快适应这股眩晕感，然后看见薰对面发愣的自己。

“真嗣”摇了摇头，目光穿过真嗣，一动不动挂在天边。

“如果这一切真的只是梦就好了。”

这一声过后，四周的景色都翻涌着变化，好似按下加速键一样，真嗣不远不近跟着“真嗣”，快进到了那巨大惨白的躯壳外那一架缓缓下落的十三号机里。

薰还在和“真嗣”说着没关系的，真嗣却感到心底漫上一股恶寒，对接下来的事情未仆先知地畏惧起来。

不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无助地敲打着玻璃，可是没有人看得见他，哪怕是他自己。

于是一切就这么在面前发生了。

“对不起，这不是你想要的幸福。”

“……”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真嗣。”

“薰——”

伴随着嘶哑的低叫，“真嗣”的额头抵在了玻璃上，透明坚硬的屏障已经被猩红一片模糊了，他怎么努力捶打也看不见方才还在对着自己微笑的脸。

而半步之外，真嗣瞳孔颤抖，完全没能理解这转瞬即逝的画面。

这是我吗？这是原本会发生的事情吗？

这一切都这么真实，比起来，反而是记忆中打排球的日子太过美好，像是一场虚梦。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现在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不是说，这是一个没有使徒的世界吗，薰……”他不忍再看，蜷缩起并不存在的身体，喃喃自语着。

“真嗣。”

又有人在喊他，不安感像毒蛇一样缠上他的脖子，快要叫他窒息。

这次他却不想再回答了。谁知道这一次睁开眼，又会发生什么呢？

“真嗣。”

那个呼喊他的声音没得到回应也不放弃，极有耐心地又说一次。

薰的声音，真嗣听得出来，可他不想冒风险，万一薰又一次死在自己面前……

“真嗣…”

“别喊了！”真嗣的耐心先耗尽，他愤恨起来，想要把可能存在的毒蛇拍开，却是一动就挥空，肘进一大片柔软的被子。

眼睁开的忽然，他有些发懵，虽然四周还是陌生，但这次他一眼就能够猜出来，这大概是薰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正站着床边，略显惊讶地把他刚刚的动静看完了。

“做噩梦了吗，真嗣？”

真嗣眨了眨眼，刚刚那些激烈的情绪全都跟着这句话消失了，像梦般睡醒就模糊，只留下心底空落落一片。

他又去看喊醒自己的人。窗边的阳光照进来，把房间每一寸都照的亮堂，薰就这样逆着光站在床边看他，发丝染的发光发亮。

是噩梦吧？

下意识跟着薰的发问去思考了，无言自问冒出来后，他却莫名感到畏惧起来，要伸手挡住眼前的一切。

手背抵上眼睛，冰凉凉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