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腕间短刀一甩,刃口血水在帷幔上绽开数点猩红血梅,那沾血的兵刃发出嗡鸣声,忽地寒芒暴涨,竟化作三尺青锋。
她后撤半步,纤白指尖抵着朱唇,睫羽轻颤似受惊雏雀,眸底却凝着霜雪般的冷光,“你竟然是妖!”
守中道长喉间溢出冷笑。本沙哑苍老的嗓音,此刻竟如金玉相击般清越。
他目光如刀剜向满庭芳:“你划破了我的皮囊!”
他抬手抚过颈侧,殷红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待掌心移开时,分明鲜血淋漓,肌肤却完好如初。
“砰——”
僵持间,破门声骤然炸响。
抱元领着数名道士持刀闯入,见状厉喝:“妖女敢伤我师傅!”刀光直指满庭芳心口。
满庭芳对这类话都快听出茧子了,她指尖轻捻耳垂,足尖一点腾空而起。
瓦砾纷落间传来她清越的笑声:“你们人多势众,老娘就不陪你们玩了。”
青瓦脆响未绝,十数道袍已挟着猎猎罡风追出檐外。
满庭芳身形如电掠过屋脊,忽觉脊背寒毛倒竖,金芒破空之声竟自后方追来!
回首刹那,但见守中道长凌空而立,玄色道袍在夏风中鼓荡如翼。
他掌中雕弓满如圆月,金矢正灼灼燃着梵文。
“嗤——”
满庭芳旋身急坠,檐角在头顶炸作齑粉。
她咬牙捏诀,坠向山道的残影里爆开浓白雾瘴。
待追兵冲散雾气时,唯见石阶洒下点点殷红,凝着金光的妖血仍在灼灼燃烧。
抱元道长还欲急追,却被守中道长按住肩膀,“穷寇莫追,她已受了重伤。”
话音未落,山下忽起马蹄踏碎青石的脆响。
满庭芳伏在马背上,左肩天青衣衫浸透鲜血,却将金矢攥得更紧。
缰绳在她掌心勒出深痕,骏马嘶鸣着撞碎山门。
“姐姐为何不让我助阵?”白鹤梦在玉葫芦里急问。
“小鹤儿。”她染血的手指随意抹过衣袍,肩头幻化出狰狞箭伤,“若让那群妖怪瞧出端倪,这出戏还怎么唱?”
半个时辰后,一匹枣红马闯入大杨镇市集。马背上的素衣女子随颠簸骤然侧翻,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又出人命啦!”
顿时人群四散惊逃,茶摊木案翻倒,半碗未凉的羊汤正泼在女子染血的衣襟。
有个猎户壮着胆子上前,粗粝手指悬在她鼻端三寸,忽见那染血指尖蜷了蜷。
“还、还有气!”猎户踉跄后退撞翻果筐,鲜桃滚落沾上血迹,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红痕。
很快,县衙的差役便将昏迷的女子抬入衙门医治。
屏风后漏出半幅官袍,县太爷焦急问道:“老先生,她的伤势如何?何时能醒?”
老大夫收回诊脉的银丝,眉头紧锁:“外伤虽只损及肌理,然则……从脉象来看,微弱如游丝,倒像是濒死之相。”
贾景明面色一沉:“还请老先生全力救治。”
待开了药方,老大夫叮嘱道:“这药若能在今日服下醒来,或可转危为安。”
“多谢。”贾景明唤来捕快文石,“送老先生回去。”
抓药、煎药,侍女再端着药盏跪在榻前,将其慢慢喂入满庭芳口中。
汤药入喉约莫半盏茶光景,满庭芳喉间忽地漫开些许的苦涩。
她鸦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此乃……何地?”
满庭芳捂着左肩箭伤挣扎起身,冷汗浸透的中衣下,那还未愈合的伤口传来阵阵痛感。
她突然僵住,似想起什么可怕回忆,指尖无意识揪紧锦被:“多谢恩公相救。”
侍女抿嘴一笑:“婢子并非姑娘恩公,救你回来的是我贾家大公子,也就是县太爷。”
满庭芳心头一动,莫非正是那个贾家?
“姑娘稍候,我这就去禀报大公子。”失神时,侍女裙裾已扫过门槛。
不多时,沉稳的脚步声渐近。
“姑娘受惊了。”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三十出头、略带沧桑的脸。
他站在七步开外,“本官已着人查证,姑娘并非本地人,今日策马出西市,两个时辰后却带箭伤倒在东街,不知去了何处?”
满庭芳神情为难,想着是实话实说,还是糊弄过去。
正犹豫间,贾景明已朗声道:“姑娘但说无妨,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她抬眸时眼中盈了满眶清泪,“是长安观的守中道长。臣女慕名前往长安观求姻缘签,怎料守中道长他……他竟在香炉中下药!更欲轻薄于我,好在我身上有些功夫,在贼人施暴前逃了出来。”
她抬眸时眼中已盈满泪水:“是长安观的守中道长...民女前去求签,他却...在香炉下药欲行不轨...”
贾景明眉头紧锁:“此话当真?诬告者脊杖三十,姑娘可想清楚了。”
蓄满的泪水终是滚珠落下,她戚戚道:“守中道长德高望重,县老爷若是畏惧强权,此事作罢便是,民女这就离去,往后再不提起。”
说罢,她强撑身体掀开被褥,艰难挪动身体。
男人面有不忍,“姑娘可敢画押?”
“有何不敢?”满庭芳反问,想来,县老爷这关算是过了。
不过她也从县老爷这一番试探中察觉出一丝异样,只怕他对守中道长恶名早有所闻,或是苦无证据,或是受害人不敢伸冤,诸如此类的事太多,他如今谨慎得很。
随后,主簿写好口供,满庭芳签字画押。
县老爷摩挲着口供纸,“姑娘胆识过人,只是长安观香火鼎盛,怕是容不得半点污名。为着姑娘安危,恐怕要委屈姑娘在镇上多留一些时日。”
满庭芳拢住袖口:“全凭大人安排。”
“这县衙不便住人,姑娘伤势也得将养,若姑娘不嫌弃,可住在我贾家,院内自有人看守,姑娘也不必害怕。”
满庭芳又称小悦客栈还有一弟,且请了他一同去。
县老爷允了,派人将她送去贾府的同时,又指了人去客栈报信。
酉时三刻,贾府院门吱呀开启,丫鬟领着狐七进来,“客人的房间在隔壁,大公子吩咐了,不会有人打扰两位。若有吩咐,尽可唤人。”
坐在床榻养伤的满庭芳轻咳一声,“还请代小女谢过贾公子。”
待丫鬟脚步声远去,狐七挟着满身零嘴香风撞入内室,瞧了一眼她肩头纱布,“老牛鼻子当真这般能耐?他是什么东西?”
满庭芳朝雕花木门抬了抬下巴:“小心隔墙有耳。”
少年嘟囔着挪到门前,待回身时,正撞见她晃着那袋蜜汁肉脯。
他张牙舞爪扑过去抢夺,却被满庭芳单手按在锦被里。
“伤患吃你点零嘴也心疼?”她晃着空钱袋笑道,“用的可是我的银子。”
狐七像条离水的鱼般挣扎:“你这伤分明是装的!”
“你还当真熟知我。”满庭芳凝眸看去,眼底深处闪过一道杀意。
他不觉有异,忽地嗅到肉脯香气,泄了气嚷道:“我是知道白鹤梦的,若真受了箭伤,白鹤梦早该砸碎玉葫芦冲出来了,这会儿我可都没见到他鬼影。”
正说着话,白鹤梦自玉葫芦飘然而出。
他攥着衣角,睫羽在眼下投出青影,“姐姐……我是不是误事了?”
满庭芳一怔,她原想解释这不过是逗弄狐七的戏言,却在撞见少年眸中澄澈月光时,忽将解释化作唇边狡黠:“小鹤儿可还记得?”
她屈指摸着玉葫芦,“我说过未唤不得出。”
“有什么关系?眼下……”狐七在锦被里扭成麻花。话音未落,满庭芳掌心已压住他后颈,眼底狡光更甚。
满庭芳一掌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璀璨如星的眸子里,此刻只有坏心思。
白鹤发间玉簪簌簌轻颤:“我观外间无人……”
“我们已知守中道人是妖物,那天听之术可得提防,你是我最后的杀招,叫他知晓了……”她指尖抚过玉葫芦暗纹,语气陡然转厉,“岂非将我置于死地?”
白鹤梦望着榻上女子冷峻眉峰,魂体竟泛起久违的刺痛,自那日相识起,她何曾这般厉色相向?
少年垂首盯着自己半透明的指尖。鬼魄之躯本不该有冷汗,此刻却觉魂体忽如风中残烛,连窗缝漏进的风都能将他吹散。
“喂!”狐七从锦被里挣出乱蓬蓬的脑袋,“他不过是个……”
话尾戛然而止,因他瞧见满庭芳广袖下紧攥的玉葫芦。
那物件正泛着青芒,分明在强抑着灵气翻涌。
狐七猛地扑向玉葫芦,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你当真要杀了他不成?”
白鹤梦魂体泛起涟漪,不可置信地看着满庭芳。
“我在你们眼中……”满庭芳忽然翻转手腕,玉葫芦青芒大盛,映得帐内如坠寒潭,“便是这般无情?”
青光流转间,可见缕缕白芒正渗入玉葫芦。
她屈指轻弹葫芦壁,“阴魂离了地脉,受不住人间阳气。偏生这小鬼不会食香火,便只好我用法力温养他了。”
满庭芳噙着温软笑意,眸底却古井无波。
连日示人的皆是春风化雨之态,然春风拂久,既易催生轻慢之心,又失了几分意趣。
此番敲打,既要立规矩,更要教他们知晓,这世间恩泽如月华,纵是皎洁无瑕,亦需捧盏承接方不落尘埃。
之后,满庭芳将长安观所遇之事说予狐七,再叫他推测一番观中妖物是什么。
狐七只道,凡妖化形,非万年既成,皆畏惧天敌,从她所言,守中道人身披人皮,怕是藏着不得了的腥臊气!
他又问守中道人所居之地可有异样,满庭芳说那妖所居之地,避阳就阴,屋内总似燃着一股熏香,似在掩盖一股臭味。
只是味道极淡,她实在不知那是什么。
狐七问:“你那镜子帮不上忙吗?”
他可记得,在林家老宅时,那镜中能照出陈雪曲的真身,他们在此这般费事,为何不拿镜子一照?
“破面镜只辨阴魄。”满庭芳道,“倒是你提醒了,正午阳气最盛时,布个五行显形阵,叫他现出原形来。”
晚霞将天空染作火金色时,本在修炼的满庭芳忽觉外面传来响动。
一男一女的声音皆万分熟悉,是县老爷和贾三夫人。
“景明……”三夫人云鬓间的金钗簌簌作响,“你带回来的那狐媚子是谁?”
满庭芳险些笑出声,原来县老爷带自己回来时,并未说出实情,此番却教府中人误会了。
只是听三夫人哀怨的语气,似与贾景明之间有私情。
这种后院宅门的恩怨,她最是喜欢了。
她拿起案头的茶汤泼向虚空,水幕中映出院门处纠缠的身影。
县老爷的墨色衣袍被夕阳镀上金边,而他袖口正被一双纤手死死攥住。
“从不见你带什么女子归家,你可是爱慕她?要同她成婚?”
但见贾景明抽出衣袖,神情冷漠,“三弟妹慎言,你如今是我三弟的夫人,我与谁成婚,都轮不到你来过问。”
贾三夫人忽的脸色苍白,眸子燃起恨意,“是你负了我,若你早早提亲,眼下何至于此,断了你我姻缘。”
贾景明抚平袖上褶皱,嗓音更冷了几分,“是你自个儿上了花轿,入了我贾家的门,可曾有人逼过你?”
贾三夫人道:“媒婆上门时只说贾家,却不说是哪位公子,你我早有情谊,我以为是你,却不想是给你三弟冲喜。”
贾景明冷哼一声,“令尊收下三千里雪花银时,可没问过新郎是瘫是残。三弟妹与其忧心旁人,不如多去佛堂为你那病榻夫君祈福。”
“告辞。”贾景明不愿多言,转身入了院子。
贾三夫人仍立在穿堂风口,霞光映得三夫人半边面容浸在阴影里。
待到贾景明走至满庭芳门前,叩响木门,“满姑娘,是我。”
这声音好似叫她有所清醒,她绞着帕子的指节泛着青白,缓缓抬头,秋水瞳人里只有不甘和痛苦。